第二卷 第二幕

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在市集的攤子上採買了稍遲的午飯後回到工坊。和蒜頭一同燒烤過的鹽腌肉,以及三尾包裹著樹皮下去蒸烤過的大沙丁魚,再加上剛烤好的麵包和滿滿一皮袋的葡萄酒。麵包和沙丁魚各分了一份,連同一枚銀幣遞給聽話地坐在工坊前面無所事事的少年。少年沒有一聲道謝默默接過,但也毫無防備地張大口當場咬了起來。

不知為何,狼吞虎咽的少年雖然冷淡卻有其可愛之處。

庫斯勒邊如此感嘆,邊看著眼前的翡涅希絲,她坐在放著沙丁魚的餐桌前,合手祈禱著,一直沒有張嘴吃飯的動靜。

這傢伙的每個動作都讓人想捉弄啊!庫斯勒心想。

「那,你有什麼打算?」

庫斯勒用匕首切開麵包,夾了一塊如巴掌那樣厚的鹽腌肉邊問道。刺鼻的大蒜味和油脂的香味,讓閉著眼睛正一心祈禱的翡涅希絲彎起一隻耳朵,似乎感到很不高興。

「要去阿諛奉承一下那個歐特里斯嗎?」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威藍多疲倦似的半眯著眼看向他,把原本用來要像庫斯勒一樣切開麵包的小刀狠狠刺進麵包里。

「我可是不做白工主義者喲。」

「……也是啦。確實沒用。如果打算幹掉他的話又另當別論。」

「我們畢竟還是翻不出騎士團的手掌心啊。」

威藍多語畢,沒有抽出插進麵包中的小刀,就枕著雙手抬頭仰望天花板。午飯對他而言似乎一點都不重要。

事實上,在意味著關係到生存食糧的這個問題上,現在讓庫斯勒兩人抱頭苦惱的事情,遠比眼前這頓飯還來得重要。

「阿薩美徽章的傳言,是確有其事嗎?」

聽見庫斯勒的詢問,威藍多保持著閉上眼睛臉朝向天花板的姿勢回答道:

「看樣子是錯不了的。據說有人在南邊的傑拉諾達公國往北的中繼城市,包下了一間大旅店,旅店門前裝飾上阿薩美的徽章啊……看來被我強奪過來的書籍也是這麼一回事啰。為了要成立新工坊,才會準備往北出貨啦。」

強奪過來的,他很乾脆地認了這筆帳,不過庫斯勒沒有追究這一點,而是反問道:

「我不是說傳言的內容,而是在問它的正確性。」

庫斯勒這麼一說,威藍多就露出稍嫌厭煩的表情回答:

「我在夜裡能跟小鳥對話啊。」

庫斯勒嘆了一聲,果然。

因為一到夜裡就能跟小鳥對話,就表示這些是從妓女那裡打聽來的消息。

「阿薩美的徽章肯定會朝這個城市靠近無誤……而且,那些傢伙的目的地並不在此,應該是更北端吧……」

「更北端是指……這不就表示,他們的目的地只有那一個啊!」

「嗯。」

威藍多應了一聲,鬆開手坐回原來的姿勢。

「異教徒最大的礦山城市,卡山。偶爾會有攻陷該處的傳聞吶。看來終於得出最後結果啦。」

「是卡山啊……」

庫斯勒夾雜嘆息地呢喃了一聲。

在他腦海中盤旋的事情太多。該思索的事情不可勝數。

就在這時候,忽然察覺到坐在冷掉的沙丁魚前面的翡涅希絲停下手中動作。有那麼一瞬間,他本以為翡涅希絲是為了他們在她眼前說這些讓人不明就裡的話而鬧彆扭,但在她臉上浮現的不是不滿,反倒是顯而易見的不安。

被騎士團收留之前,翡涅希絲曾和族人一起在各個城市中流浪、遭受迫害,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世間。言語不通等同於無法分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即使聽不懂的是對話內容,感受應該並無不同吧。

庫斯勒開始做這樣的猜想,但翡涅希絲即使明明感到不安,卻不強行在對話中插嘴,又繼續用她的小手挑著沙丁魚的小刺,那副模樣可憐得讓人感到氣憤。

覺得不安的話就開口問啊!要為了守護「自己」行動!

庫斯勒大口咬住麵包,連同裡頭的肉片一起撕咬開後說道:

「我們被僱主擺了一道。」

但是,翡涅希絲是個倔強的人,如果採用刻意對她留心的說法,她一定會裝作毫不在意吧。

因此,為了表現出一派自然的樣子,庫斯勒邊挑著塞在牙縫的肉筋邊說道:

「這座城市是和異教徒之戰的最前線,所以經費可以任意揮霍,也能盡情做想做的實驗。像我們這種年輕鍊金術師原本是不可能被派到這種地方來。然而,上一任鍊金術師離奇死亡,再派來這裡的傢伙說不定又會被殺掉。於是,他們才會對我們提案,如果做好承擔風險的覺悟就能夠前來這裡。」

鹽腌肉雖然美味,卻讓喉嚨變渴。

舔了舔沾在指頭上的油脂,直接就著皮袋喝下葡萄酒。

「可是,殺死上一任鍊金術師的兇手其實是自己人,而且還是出於一己私利。我們成功揪出了犯人,本以為接下來可以高枕無憂享受毫無妨礙的自由了。」

翡涅希絲雖然沒有點頭附和,但吃沙丁魚的手已經停了下來,注視著庫斯勒。

「不過,騎士團果然是老奸巨猾。原來他們早有預定,過不了多久這裡就不再是凡事都能任意妄為的戰場最前線了。從這裡再往北走,有座被異教徒當作根據地的最大堡壘,名為卡山的城市。只要能征服那裡,以其為據點的話,最後的壓制戰爭來臨時,那裡無疑將會成為最前線。也就是說,煉鐵廠將會移往卡山,這裡的熔爐將會熄火。」

然後,不再是戰場最前線的地方,之後到來的會是什麼呢?

是名為秩序的沉重枷鎖。

「剛剛我們是去抱怨照理說應該撥給我們卻被擱置的礦石。可是,被以預算不夠無法答應的理由一腳踢開。也就是說,我們冒著可能會被殺的風險來到這裡,視為報酬,連作夢都會夢到的理想工坊,不過是個唬弄人的假象。」

「……」

「於是,我們才會討論今後該怎麼做……是吧?」

庫斯勒望向威藍多,他依舊坐在椅子上像在打瞌睡似的低著頭。

面前的麵包被小刀刺過好幾次,都變得支離破碎了。

他一定拚命地思來想去吧。

「……」

威藍多沒有回應庫斯勒丟去的問句。

庫斯勒聳聳肩對翡涅希絲說:

「繼續就這樣留在這兒,只會被迫幹些無聊的工作。過這種生活直到終老,我們可受不了。」

「不,不過……」

翡涅希絲忐忑不安地插嘴道:

「還是可以……做很多實驗的吧?」

只是為了苟延殘喘而在各個城市逃竄,最後落足於修道院被當成籠中鳥。

從淪為被人當成詛咒道具利用的翡涅希絲眼中看來,鍊金術師的待遇或許並不這麼差勁。

「當然,在這裡也可以滴水穿石般不懈地進行研究。但是,鍊金術師並不如你以前說過那般自由。」

「……嗯?」

略顯怯弱的臉龐皺起了眉頭。庫斯勒之所以偏愛捉弄翡涅希絲,是因為偶爾能夠看到她不服輸的一面。

「你們看起來……十分地自由……」

「哼,那不過是籠子大小的問題罷了。」

庫斯勒喝了口葡萄酒,打了個嗝。

「在城市中是能夠隨心所欲地來去。可是,我們沒有越過城市圍牆的自由。我們的財產就是這個腦袋裡的知識。要是去了別的地方,可以很輕易地散播對騎士團不利的知識,因此騎士團對於鍊金術師出城一事加以管制,且嚴格得嚇人。絕對不允許鍊金術師隨意走出城外。所以就了解世界之廣大這一個層面來看,說不定你還比我們淵博多了。」

庫斯勒帶著些許自嘲的眼神瞅著翡涅希絲,顯而易見地她露出困惑。因為自己老是被庫斯勒嘲笑、愚弄,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吧。

「鍊金術師必須在居住的城市中完成上頭指派的任務,一點一滴地取得信任。最後才能夠被分配到大城市或是充滿活力的城市,這麼做才會擴大研究範圍,也才能擴展可接觸到的知識。換句話說,我們的命運被綁在分派的城市上。小城市就得過著不起眼的人生;愈大的城市就有愈壯闊的人生等著;充滿刺激的城市的話……自然人生就充滿刺激。」

翡涅希絲緊盯著庫斯勒,彷彿在說這些事她連想都未曾想過。

庫斯勒自己在城市中囂張跋扈時,偶爾也會忘了有這麼一回事。

但是,一旦真的想要不受拘束地有所作為時。才會感受到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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