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有一群人被稱做鍊金術師。

在世人眼中,他們的存在被視為與魔女或惡魔附身的人相同。

庫斯勒在草木皆息的凜冬深夜,被戴著鐵面具的騎士架住兩肋,從塔牢里拖了出來。看著自己現在這副德性,或許世人的評價也沒離譜到哪裡去,他自嘲著。

石造的塔內鑿了採光用的窗戶,望出去,夜空中星羅棋布,彷彿輕吹一口氣這些星光就會散落各地。

「在牢里沒看到星星嗎?」

注意到庫斯勒腳步停滯,走在前頭的老騎士回頭問道。他的右手持著插了蠟燭的燭台,左手則是為了以備不測似的貼在劍柄上。

但庫斯勒發覺到他戴在左手小指的戒指,極力忍住嘴角就要咧開的微笑說道:

「看是看了,但一想到這是代表自由的星星,感覺就不同了。」

「……」

老騎士挑起單邊眉毛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又再度前行。庫斯勒還是由兩旁的騎士架著,被催逼似的往前走,他看著老騎士手指戴的戒指,失聲輕笑。

戒台上鑲嵌著以通體湛藍為特徵的藍寶石,傳說中這種寶石可以給予配戴者智慧及平靜,還能幫忙識破陷阱。若將純銀比做是討伐惡魔的神之金屬,那藍寶石就可以視為神聖的盾牌或是儀仗吧。

為了不受庫斯勒的三寸不爛之舌所迷惑,甚至於是為了保護自身不被無法想像的某種力量侵犯,而特地鑲上戴來的吧。

庫斯勒推測著老騎士心裡的想法,然後當再次通過窗口前,看著絢麗星空時,他不屑地哼出聲來。

即便是意志堅定的老騎士,在面對這些時也不禁傾向迷信的說法。

這些就是所謂的鍊金術師。

一般盛傳他們這些人日復一日關在灰暗的房裡閉門不出,想盡辦法嘗試點鉛成金,製作返老還童的葯,拼接屍體弄出新的生物等等。

只不過就庫斯勒所知,雖然確實無法否認上述這種人的存在,但絕大部分的鍊金術師都不做這些事。那究竟在做些什麼呢?這問題卻也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

事實上,以某種程度來說,所謂鍊金術師就是對那些「搞不懂在做些什麼的一群人」而起的臨時稱謂而已。

而且,與其說真的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麼,更加貼切的說法是:當權者統治都市;教會統領信徒;工會統率工匠等,當有人如此制定秩序時,偏偏有一群人無法歸於任何一種組織構造內,也就因此產生了這個稱謂。

比方說,國王在掌管一座都市時,將都市機能分成四大部分。亦即擁有大部分土地所有權的貴族;掌有信仰權威的聖職者;管理財富的商人;維持都市生活的工匠等架構。這麼一來,國王也只要記得各代表的名字就夠了。

但是,負責聽取王命的各集團首領,當然就必須統率該集團更下層的人。於是,以工匠來說,就有建立各職業工會加以管理各成員的必要性。像麵包店工會、肉店工會、鐵匠工會等等就是特別重要的。

即便架著庫斯勒前行的騎士們,也難逃這種分割統治的框架。

穿的衣服、戴的鎧甲、手中燭台上燃燒的蠟燭、收到的薪資,就連把庫斯勒從牢裡帶出來的權利,這一切都必須有人管理。

然而,這龐大的管理網絕不是因為必須奉行某人的權力慾望而織成。單純是因為要好好統管一座大城市,就有這麼做的必要性。

城市的律法,基本上是由城市中的名流、貴族和權威人士組織出來的議會所主持。在城市生活的居民們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都在該會議上決定。

要是沒有這樣的組織,大城市可能不到一個月就會崩壞。

特別是地盤之爭激烈的同業工匠之間,毫無疑問會引發流血事件。

所以必須藉由各工會統籌制定出各工匠該負責何種工作內容,又該負責到何種程度,竭盡所能致力於減少紛爭混亂。譬如說,刀劍工匠只需打造刀劍;小刀工匠只需製作小刀,要像這樣嚴密地決定出刀劍和小刀的製作範疇。如果這之間的分界過於曖昧,一直以來只做刀劍的人突然轉換心情做出小刀,就有可能剝奪原本小刀工匠的生意。這將成為紛爭的導火線。麵包店做起肉店的營生;網店因為有取之不絕的肉,夜晚就在店門口賣肉食給客人吃的話,會讓旅店與酒館若不與之競爭,便將面臨經營不善的下場。在不久的將來可見到的是,混亂與衰敗一途。

在這世上,神不會從天而降給予仲裁,所以與其想辦法解決糾紛,倒不如想辦法避免引發糾紛還更來得重要。

因此,就以鐵匠工會為例,內部職種被劃分得極為精細,細到讓人看了暈頭轉向。

刀劍鐵匠、磨刀鐵匠、小刀鐵匠、胸甲鐵匠、頸甲鐵匠、護腿鐵匠、頭盔鐵匠、甲胄組裝匠、箭簇鐵匠、銼刀鐵匠、銼紋加工匠、錐子匠、鐮刀匠、槌子匠、鼎鍍匠、鐵鍋匠、水盤匠、鐵釘匠、鐵針匠、蹄鐵匠、吊鐘匠、鎖鏈匠、鉛管製造工、香爐匠、鐵工藝師、銅工藝師、銀工藝師、金工藝師、黃銅工匠、錫器工匠等等。

大抵能想得到的職種都制定得一清二楚,他們只會被要求在自己份內的工作中精益求精,要是想擴大業務內容的話,就必須買下執行該工作的權利。

這就是所謂的秩序。

而如今,此處有一個企圖將鉛變成金的男人。

在有限的職種類別里,他該被分配到哪裡呢?

鉛管製造工?金工藝師?

或是說,這跟從礦山挖鑿礦石,然後冶煉出純粹金屬的純金屬製造工作類似,所以應該把他歸類到冶金工人這一塊。但是,單就「把鉛變成金的工作」來說,如果真有方法的話,如此分類或許算是恰當,不過,「思考如何把鉛變成金的工作」能夠這麼分類嗎?就算可以,那又該由哪種工會來管理呢?反倒是不是還得先確認把鉛變成金是否違反了神所制定的世界秩序,這麼一來,或許應由教會接手管轄的想法也無不可。

光是把鉛變成金就已經這麼複雜。那麼鉛變成銀呢?銀變成金呢?拼接屍體產生新生物呢?製作返老還童的秘葯呢?嘗試做出世上還沒有任何人想像過的東西時,又該如何分類?

如果連這些事都要考量在內,那整座城市就沒辦法運作下去了。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就是有群人會出資援助這些帶來麻煩問題的事業體,還有它的必要性不容小覷。

並不僅僅是因為國王或領主渴望永恆的生命而指示他們去研究;也不是富商為了讓大量庫存的鉛轉化成金而要他們找出方法等等,這些凈是違背常理的需求。更加貼近現實的需要才是無處不有。

研究如何從礦山中更有效率地採掘礦石;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提煉出金屬,這些工作都值得讓人投注大量資金。畢竟能夠期待獲得無比龐大的回報,例如鐵的生產量多寡,就直接關係到能讓己方戰力獲得多少武裝。

但是提高從礦山採掘礦石的效率所需要的技術,是靠拉起石頭的繩子強度?還是挖掘時用的道具強韌度?是道具的形狀?還是溶解岩塊所用的酸性溶劑的發明?抑或是還沒有任何人想到過的某種方法,一思考這些,工匠的工會組織問題也會跟著一口氣爆發出來。而且工匠已然全心忙碌於自己的工作,有了手上的工作還想跨足新的領域,就會被工會盯住,所以這根本不可能由工匠去思考。

就這樣,雖然有不同於工匠、無鬚生產出任何製品,只要探索「方法」的人才需求,但管理、培育這些人的適當機構或制度卻不存在。

況且,一提到新事物,信仰問題總是會隨之而來。

對流行敏銳的城裡女孩,只不過是梳了一頭常規內難以置信的髮型,就會被當成異端責問的風氣下,他們所做的事當然更值得擔憂。

再加上一旦被視為異端,事情就不妙了。

這種危險不是工會這般程度的組織能夠承擔。

如此一來,就只有想以新技術超越其他國王或領主的當權者,才能挹注自己的資金、自行培育、以自己的權力去保護這群人,事實上這樣的模式早已在各地傳承多時了。特別是金屬相關的研究最受當權者重視,而這群接受保護的研究者,不知不覺就被稱呼為鍊金術師。

所以,將庫斯勒從牢中帶出來的高等騎士,並不是出於情義才這麼做。

而是因為他隸屬於這個世上聘僱最多鍊金術師的巨大權力機構,克勞修斯騎士團,作為其中一員的身分使他這麼做。

「你邊吃邊聽我說。」

不一會兒工夫,眼前就出現夾著烤腌豬肉和起司的麵包,還有溫熱過的蜂蜜酒。在牢里只能啃冷洋蔥和黑麵包的庫斯勒,毫不客氣地大口一咬,和著酒灌進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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