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如果,白的真是雪,紅的真是血,跳動的真是友愛,燃燒的真是真誠,太陽真的在當空,春天真的不老,那麼,我該跪下來哭,還是該站起來笑?

渭貞貓著腰間頭往前割了十來米,不見身後有聲,再一回頭,才發現,一直割在她後頭的齊景芳暈倒在地了。慌得她撂下鐮刀,連滾帶爬,抱住齊景芳,死勁拿指甲掐住人中,才見臉無半點血色的齊景芳抽抽著緩過一口遊絲般細弱的氣息。

「你幹嗎呢?這麼糟蹋自己,不是跟我們姐幾個過不去嗎!」渭貞嗚咽。齊景芳跟著連割了三天,一步也不肯離開這片草地。她也知道,即便把駱駝圈子四周荒野上所有的草都紮成掃帚賣了,也難以湊足一輛卡車的錢。這件事得慢慢兒地悠著點勁解決。但她還是不肯走。似乎只有跟那些嫂子嬸子們一起累死在這草叢裡,自己才過意得去……昨天,割到中午,她就流鼻血了。這大大四下,一片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的硬草,連個遮蔭涼的地都沒有。渭貞用涼茶水蘸濕了毛巾,擦去她臉上嘴上的血跡,讓姐妹們並排站著,用她們的身軀,擋住陽光,投下片蔭涼,讓景芳歇息了一會兒。今早起,都勸她別跟著來了。她不聽,好賴算是熬過了大半天,這又暈倒了。

「我又帶累你們……」齊景芳輕輕地抓住渭貞的手,難過地說道。

「閉嘴。」平時那麼謹慎和木訥的渭貞,這會兒說得恁乾脆利落。

「渭貞嫂,這麼一折騰,你又不能好好地操辦自己的婚事了……」齊景芳不無愧赧地說。

「還想那?!咋辦不都是個辦?再不成,把兩個枕頭往一處一合,這事兒不也辦了嗎?都是二婚頭,俏個啥!原說好好辦一場,是想跟老爺子憋口氣!憋不成,就不憋了唄。」渭貞笑道。渭貞越發做得大大咧咧,越發叫齊景芳覺出,是裝出來安慰她,好叫她心裡輕快些。想到這兒,齊景芳心裡反而一陣酸熱,掙扎著起來,要去尋她的鐮刀。

渭貞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渭貞。

月亮當頂了。

女人們一個個弓著腰朝高包上走來,像野地里的一群野牛。

「收工吧。」渭貞說。

齊景芳說:「我歇過一氣。你讓我再割兩捆。」

渭貞說:「你不走,誰肯走?」

齊景芳說:「你就讓我再割兩捆。讓我再割點……」

渭貞說:「景芳妹子,你要管住點自己。你不能這樣。你是咱這一夥的主心骨。天沒坍下來……至於這會兒就要這麼槽踐自己?!」

齊景芳跪下來嗚咽道:「渭貞嫂,我管不住自己了……這是為什麼呀!他們幹嗎不讓我們干?我們招誰惹誰了?我們害誰坑誰了?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呀!……」誰都不做聲。

齊景芳慢慢抬起頭:「你們走吧。我自己待一會兒……謝平也該回來了。這兒離公路近。我在這兒再等等他……」

女人們正想勸她幾句。她往高包下趕她們。遠處有來回拉草的車開過。渭貞還叮囑了一句:「別往草堆跟前去。當心那車壓住你。」

高包上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扔掉鐮刀,慢慢屈起一條腿,在地上坐了下來。腰眼上的撞疼越發劇烈。剛才,沒割多大一會兒,她就彎不下腰了。她一直是跪著割的……她捶了捶腰,又揉過紅腫的膝蓋,去草窩裡找鐮刀。重新挨著鐮刀把,才感到手掌心像是從油鍋里撈出來似的,火辣火辣,大約是在前兩天破了皮的血泡旁邊,又磨出新的血泡來了。

這時,她聽見有人朝高包上走來。她直起身子去看,卻被草擋住了。她忘記自己是坐著的。草高過她頭。而且恁密。

「齊景芳——」那人大聲叫道。是謝平。她忙掙扎想站起。腰卻好似澆鑄了鐵水那般死沉,僵硬。稍稍的扭動,都能叫她疼得直冒冷汗。一個趔趄,差點又摔倒在高包上。

「見秦嘉了嗎?」她急急地朝他伸出手去。半條身子還在地上癱著。

「你咋還不收工?」他強硬地問道,並來抱她。他在來的路上遇到渭貞嫂她們,聽說了她的情況。

「別管我,別管我……」她扭動,推搡,呻吟,卻沒半點力氣。他抱起她向高包下走去。她不無失望地嗚咽道:「別管我,我不要你們管……」

他站住了。喘氣。她稍稍離開點他的肩頭,賭氣似的扭過臉,獃獃地看著高包另一側的田地。夜色朦朧。草垛發黑。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覺得他呼吸一直是那麼沉重。「讓我到草垛上躺會兒……」她覺得他的目光溫和下來。

他在地中間找到一堆並不那麼太高、又有足夠厚度的草垛,替她把「枕頭」絮得高高的。

「車咋了……」她小心翼翼地重提話頭。

他把情況簡略地談了談。

「那麼……你什麼時候去福海?」她問。

他不做聲。

她閉上了眼睛。她也不想再談它……

他替她撿去額發上的一枝草根。她忽然抱住他的那隻大手,嗚嗚地啜泣起來:「你帶我到啟龍鎮去吧……我給你看老宅、做飯……我們在一起……你別撂下我,我……真累了……」他把她摟到懷裡,說:「從你離開啟龍鎮,我發誓再不許自己說『累了』。你也答應我,再不說『累了』。不管怎麼樣,咱們都得咬住牙關幹下去……別管別人怎麼說我們,怎麼看我們!」他捧起齊景芳的臉。柔軟、散亂的短髮,跟她的淚水一樣冰涼,滑膩。他擦去她的淚水。她突然抬起了頭,伸手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問:「你還覺得我這人壞嗎?」謝平沒讓她說下去,把她貼住自己的頸窩,她那滾燙的淚水便不斷地從他頸窩裡淌出。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當他撫摸到她灰白的唇角邊時,她顫慄了一下,像嬰兒觸及母親的乳房似的,馬上側過臉來著他的手,並把臉整個埋進他碩大發燙的手掌心裡。他身上燒熱起來。她越發勾緊了他的脖頸,要把身子挪到他也快躺平了的腿上。她不住地吃語般地道:「謝平……謝平……謝平……」謝平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樣,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團能照亮一切的聖火,去接受一個人的生命,並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她。他從來沒有這麼忘我,那麼強烈地想溶進懷中這股暖流里去。他要跟她一起御風飛向太陽。一起乘一艘寬底平頭的木船,任憑纜繩斷了,浪又高高托起它們……任憑信天翁和海鷗在雲際線的附近那樣地盤旋,任憑一無所有的他們必須去面對浩瀚的無窮無盡……他們也將手拉著手,肩並著肩,像圖騰時代由原始人刻出的兩根虔誠的神靈的木柱: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每一刻都是永恆。每一點都是全部。不是兩個,只是一個。不是一個,永遠是無數……屹立……生存……這裡有「自己」、有「宇宙」、有「太陽」、有「潔白的雪地」、有一堆火……聖火……

他覺得她忽然從他臂彎里滑落到草垛上了。一隻很舊的丁字皮鞋也從她腳上滑脫下來,掉在草垛下邊。她那樣柔軟地蜷側著身子,彎曲著豐腴渾圓的腿和腰。她把臉埋在了鮮嫩芳香的草葉和草梗里,又像溺水的小姑娘那樣,伸著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謝平的膝蓋,抓住他的腿,哆嗦著。他沒再去想。他不願再去想,便摟過她來,向她俯下身去……幫她脫去了另一隻皮鞋……不知所措地吻著、親著…………颶風消失了。日珥般噴發翻卷的熱浪退去。伏在齊景芳身上的謝平,好長時間都沒敢動彈。久久地,他依然把自己的臉埋在齊景芳的頸窩間,由著齊景芳把手指插進他的頭髮中,輕輕地整理著被汗儒濕了的散亂的頭髮。她不時親吻著謝平這時已被夜風吹涼了的濕膩膩的額角,一陣陣地嗚咽著。後來,她平靜下來。推開謝平。轉身去穿衣服和鞋子。謝平則低垂著頭,弓著在月光下看來如此寬厚。巨大的肩背,木木地坐著。她感到冷,又去依偎到謝平的懷裡。把一柄總也隨身帶著的小牛角梳塞到他手中,背過身,要他替她梳頭。謝平笨拙地梳了兩下,便僵直地不動彈了。齊景芳輕輕地搡搡他,側過半邊臉來看看他。他木本地惶惶地笑了笑,再拿起小牛角梳,卻並沒去梳,只是把它緊摟在自己粗大的手心裡。他不知道這一刻該跟她說句什麼?感激?道歉?保證?或者像有些男人慣會做的那樣,裝作若無其事,伸個懶腰,坐一邊去卷支煙抽抽,由她在一邊發怔……這一切,他都做不來。他只是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滿足和想報答的感覺,堵塞住了。這種感覺在心間澀澀地熱熱地涌動。齊景芳覺出他的這種愧疚、困惑、激動、不安……覺察出他笨重的身軀上所發出的那一陣陣不由自主的戰慄,便一頭替他合起敞著的衣領,一頭輕輕說道:「別傻氣了……」

「我們……一起到啟龍鎮去……」謝平終於找到可說的了。

齊景芳嘆口氣笑笑。她輕輕地撫摸他那湊得恁近的臉盤。從近處看,他五官的輪廓越發獷達,皮膚的質地也更顯粗糙。毛孔的細粒高低不平,凸突在那些初初出現的魚尾紋周圍。粗黑的汗毛則似冬日地里留下的片片拉拉的高茬。她纖細冰涼的手指停留在他右半拉臉面上,曾經凍傷而痊癒後依然還留著的一大塊暗斑。她沒有回答他。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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