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又是一個冬天。冬天比春天好。能烤火。貓著。

那年冬天,謝平帶七八個新生員給福海縣架電話線。租人家道班房兩間窯洞式舊平房,在一百零五公里處的公路邊住著。連著兩三年的冬天,他都是這麼過的。老爺子正在跟福海縣拉關係。這也是趙長泰在死以前給他出的一個招:想辦法向福海縣靠。駱駝圈子離福海縣近,讓福海縣要了駱駝圈子,讓它給點支持和幫助,這樣「你剩餘的二十年,在駱駝圈子就還能幹點事兒!」說也是的,這三幾十戶、百把來回子人。芝麻粒大的一個畜牧分場在羊馬河確實讓人覺得管不管它,都不打緊。淡見三常開玩笑說:「咱們湊錢給場長政委一人買一個放大鏡吧,讓他們瞅著咱們也是個玩意兒!」

過罷陰曆年,這線就架到東戈壁第零三一七號標樁跟前了,遠遠地都能瞅見縣公安局消防區隊院里那木頭瞭望塔的紅頂子和縣委大院的高坡上那一片白楊林的樹梢梢了。那天,謝平帶了幾個老夥計查線回來——頭天一場暴風雪,把剛栽起的電杆颳倒不少。發現住處門前的雪窩裡扔著幾個方口方底的柳條筐。他用腳撥拉撥拉,認出是工房裡裝瓷瓶用的。這幾個筐筐條折了,昨天他讓撅里喬修補來著。筐倒是修補好了,不知咋弄的,卻扔外頭來了。他虎起臉,大聲喝問:「誰扔的筐子?」張銘學從工房間棉門帘後頭探出腦袋來張張,恰被他叫住:「去給我把老瘸叫來。」不一會兒工夫,老瘸跟個老娘兒們似的,頭上鼓鼓囊囊裹起條土毛線織的圍巾,雙手支在一個高腳板凳上,向後高高曲起一隻凍壞了的腳,一步一挪,「的的」地來了。興許是因為剛出了暖和的屋子,讓刀絞似的寒風刮的,興許也是因為心慌,他臉色灰白,哆嗦個不停。這十來年,他真見老了。平心而論,這傢伙在謝平成為老爺子身邊的人以前,對謝平的態度就有了明顯的變化。他開始覺出這小子是個「東西」,跟他真是兩路子的人,而且絕不會跟他們似的,就這麼在駱駝圈子窩一輩子。這小子總有一大能出得了這駱駝圈子。老傢伙嫉恨這種人,又暗自佩服這種人。老傢伙瞧不起駱駝圈子的許多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覺得那些「厥貨」跟他一樣,都得埋在這達。他佩服老爺子,一半是因為自己的身家性命攥在他手掌心裡,另一半就是因為他能出得了駱駝圈子而偏不出,極難得。他覺得謝平身上也有這麼點「味道」。他在。心底里把這種人都叫做「傻蛋」。但本能和經驗卻告訴他,在這些「傻蛋」跟前,可不能胡來,得留神,得哈著點腰,抿著點嘴唇,得「裝尿」。

「這些筐子……咋弄的……撂這達……」他嬉皮笑臉,討好地表示意外;想挪動挪動那隻傷腳。一陣脹疼,叫他嘶嘶地扭歪了老臉,嬉笑也就變成了苦笑。「你不知道?」謝平斜了他一眼。謝平早覺出老傢伙對他態度的變化。他為自己終於爭得別人的這種變化而感到愜意。但他又從不把這種「愜意」外露。他知道撂筐子的事決不會是老瘸於的。這傢伙是油,但凡能賴著不幹活,就絕對地不幹;但活兒一旦到了他手裡,他也絕不幹那種拉屎不擦屁眼的事。相反,活兒於得還真地道,真漂亮。老傢伙這麼想:既然幹了,就得博個好。幹嗎跟個傻鳥似的,吃力又不落好呢?再者,他也怕謝平抓他的事。眼面前的這謝平,到底不是那會兒隨你摸隨你抽的那個了。且不去論力道、論手腳里的功夫,謝平早勝過了他;最當勁的是,這小子現在在老爺子跟前說話,真管點事。他要想把你再弄回五號圈,一句話!老瘸也是怕回那五號圈的啊。

這會兒謝平等著回答。老瘸不敢怠慢,忙答道:「真沒瞧見……我這就把筐收進去。」他騰出一隻手彎腰去揀筐於。謝平一腳把筐於從他手裡踢飛,說:「那你就待在這達好好想想。想起是誰撂這筐子的了,再叫我。」謝平知道新生員互相之間慣會庇護,就像過去上海青年互相之間慣會做的那樣。老瘸年輕時慣會討好管教,在背後搗夥伴的鬼;現在老了,再不想圖個啥了,嘴倒緊了,也知道庇護同夥了。他要凍他一凍,叫他開口。所以當老瘸在他身後連連哀叫「謝班長、謝班長」時,他有意不理會他,進了工房間。

工房間里好不暖和。紅爐上吊著一個早被煤煙熏黑了的小鋼精鍋。這鍋早給磕碰得圓不是圓,方不成個方。一個拎耳掉了之後,用粗鐵絲擰了個環替代。裡邊煮著一鍋甜菜疙瘩湯。這玩意兒,是他們上東邊十來公里處一個農業連的地里刨來的。種這玩意兒,賣給糖廠,好價錢。他們刨來洗凈了,切成塊兒,煮湯,真甜。喝不慣的人,會嫌它有股子生腥味。他們自然是早喝慣了的。

正在給紅馬掛掌的張銘學舀了碗甜菜疙瘩,端給謝平;一邊搭訕道:「老瘸那傢伙也真是的……」

謝平知道他想給老瘸說情。老瘸那隻傷腳,裹著繃帶,沒套氈襪。這陣子凍,也是夠他嗆。但謝平心裡有數。他對張銘學說:「是嗎,你們都不想得罪人。那咋辦?對不住了,只有我來得罪你們!」他一頭說著一頭輕輕給紅馬撓著癢,爾後,挽起它的蹄,挨個兒檢查過。紅馬的肚皮,肥軟溫熱,跟緞子一般光滑,給他的手感,是那等的舒服、親切。新打出來的鐵掌,閃著隱藍的黑光。真可惜了袁副校長,她不收藏新掌!

這時於書田撥弄著個袖珍半導體,慢吞吞走了過來,對謝平說:「筐子是我拿去涮了甜菜疙瘩,撂外邊瀝瀝水,忘了收。跟老瘸沒關係。想她就怪我吧。」謝平倒不無尷尬了,沒想到這事會輪到老於大哥身上,便忙揀起根細鐵棍,回身挑開棉門帘,沖著老瘸喊了聲,讓他把筐子揀屋裡去,並補了句:「回屋去想想。」給自己找了個下台階。

於書田去拾起筐子,陪撅里喬回屋。這時前邊公路上開來一輛重載著鉻礦石的「黃河」牌自卸卡車,到道班房前站住。小瘦個兒的司機,披著件藍布面短皮大衣,帶著條大黑狗,一路問到後頭,找謝平。交給謝平一封信。信封是師印刷廠出的,薄軟、粗糙、廉價。信瓤還不少,像是寫在學生練習本紙上的。他先不看,把信往褲袋裡一塞,用腳勾過一隻小馬扎,對司機說:「暖和暖和……喝口甜菜湯。」那司機不稀罕這狗屁甜菜疙瘩,沒喝也沒坐,急著上路,就走了。

送走司機,謝平舀來一盆雪,替幾個臉上凍傷的夥計,—一把傷處揉搓過;又煮上加了於蒲公英的黃珠子水,把老瘸的傷腳摁在裡邊燙過。爾後,回自己住的那間小屋裡看信。他自己臉上也凍傷了一塊。拿毛巾在雪水裡蘸過,輕輕揉著傷處,看著信。十分鐘後,他帶上那封信,叫上於書田,到公路邊一家兼營酒食的小雜貨店裡,要了副座頭,隨便叫了幾樣酒菜;店堂里昏暗,又要了半根蠟燭點上,把那封信放在於書田面前,要他也看看。

於書田用粗大油膩的手指慢慢展開信紙,瞟一眼那紙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的筆跡,不無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謝平。

這幾年,於書田過得不順。先是老婆難產死了。後來又出了跟渭貞嫂這麼檔子事。人家說,他跟渭貞好了。說實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趙學機務技術。老趙就是他老師。渭貞便是師娘,況且她正經上過中技。多咋也算個「文化人」。他呢,一個扛槍當大兵出身的,哪般配?!開始有人給他提渭貞的事,他拍著桌子跟人紅臉,脖梗里的青筋一暴多粗,說:「不知者不為罪。下回你要再說這鳥話,我就要你這騾操的好看!」是的,在老於心田裡,渭貞跟趙隊長同樣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看人家在趙隊長死後,謹內慎外,拉扯大小那四個孩子。她笑過嗎?她哭過嗎?她叫喊過嗎?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來。一個強男人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啊。對於她,怎麼能想到那上頭去?但時間一長,說的人一多。一起轉業來的戰友,旁敲側擊從中撮合。滴水石穿。在於書田那種對渭貞嫂的敬重。同情里,慢慢地便不由自主生出了愛慕,再想到自己也應該為她分擔拉扯孩子的責任,一雙不安、內疚的眼睛便常常離不開那外表看來柔弱靦腆,內里卻冷靜。清醒的嫂子了……

自此,再有人向他提這檔事,他便結結巴巴,低頭不做聲。後來,他木木訥訥還真找渭貞提過一回這事。渭貞先不吱聲,後來坐在老趙的遺像前哭得要暈過去。他慌張。直罵自己是混蛋。說他絕對沒別的心思。只是覺得,這樣對死去的對活著的,都要好受些……有幾個月,他倆再沒提這事。有一回,已經在場部修理連工作的建國回來,對老於說:「叔叔,分場長叫你到分場部那小屋去說事呢。」又對他媽說:「媽,分場長也叫你呢,去一趟吧。」兩人慌慌張張到小屋,等半天,也不見老爺子來,才漸漸覺出這只是建國的一個「圈套」。兩人心裡明白,又不好說穿。一種難堪、一種慌亂、一種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茫然和惆悵,使他倆相對無言,既不願走,又不想留……他們懂得建國這麼做,是想表達作為一個晚輩對這事的態度。他是希望媽媽和弟妹能得到這樣一個忠厚的叔叔照顧……

過幾天,建國又回駱駝圈子,到老於屋裡,把一雙新做的鞋交到於書田手裡,說:「於叔叔,這是我媽給你做的。你試試。看跟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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