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我必須生活在他們中間。但他們真的需要我嗎?

現在,謝平終於體會到場部晴明的白天,是多麼寂靜了。天藍得像紋絲兒不動的湖面。禿溜溜的白楊樹枝上結滿了茸茸的樹掛,顯見得那般粉妝玉琢。到中午時分,路面開化,成了一攤稠黏的爛泥,連白脖子烏鴉都不敢往下落。人也只好貼著牆根,揀陰冷硬實處下腳。吃罷午飯,停了廣播,四周圍又好像再度沉到湖底里去了似的,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爾後,就只能看到運空奶罐的牛車從窗前緩緩走過。爾後,才有從屠宰場回來的車。車廂板縫裡滴著血水。還有拉草的牛車。它們一步三搖地在泥坑裡掙扎。晃蕩的車廂撞擊在軸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嘔當聲和吱嘎聲。那高高堆起的草垛,好像每時每刻都會崩散,卻奇蹟般地團結住了自身。車把式們還躺在那晃動的草垛上頭,從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裡邊,懶散地伸出稀髒的腳和帶著紅布條纓絡的鞭梢,眯盹著,享受那暖洋洋的太陽的撫愛。

傍晚響,謝平去打飯。走過機關籃球場,他看見渭貞嫂和建國了。他們起先待在球場邊,等著誰,見有人,出溜一下,躲閃進被暮色籠罩得分外幽暗的林帶里。林帶外頭,停著一輛拖車。沒熄火,突突地發動著,還亮著車燈。謝平認得,是試驗站的車。他料定,渭貞嫂和建國是來探望趙隊長的,便追過去,喊了聲:「渭貞嫂!」沒人應。追出林帶,見渭貞嫂和建國慌裡慌張緊著往拖車上爬。他又叫了聲:「我是謝平。」渭貞嫂手一軟,腳踩了個空,從車廂板上掉了下來。建國原本就不想躲。這時,跳下地,先攙起娘,回頭叫聲:「小謝叔叔」,想朝這邊跑來,但被渭貞嫂一把拖住。渭貞嫂都沒顧得上去揉揉腿面上蹭腫了的地方,攏攏散亂的鬢髮,只是摟定了建國,縮回到車廂板投下的陰影里,直到謝平走到跟前了,一才抬起頭,紅著眼圈,看著謝平,說了聲:「是……你……」她顯得那樣的恭敬謙卑,又顯得那樣的陌生。謝平心裡好一陣難過。

「來看趙隊長?」謝平問。

「不是!」她觸電似的答道。

「還沒吃飯吧。看巧,場部大食堂剛開飯……」謝平說道。

「不用不用……」她緊張地擺擺手。

這時,機車上的兩個駕駛員不知從哪達子弄來一塊兩米來長的松木寸板,抬著,往拖斗里一撂,過來招呼渭貞娘倆上車。她不再說什麼,趕緊先把兒子推上車。爾後,車就開走了。

林帶里暗得厲害,遠遠近近亮起許多燈。謝平看著拖車開遠,回頭向黑暗深處走去。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後邊有塊開闊地。開闊地上有個隆起的小高包。其實,那是場部大菜窖的頂蓋。那大萊窖里住部隊,睡一個連不愁。大菜窖的西頭,有個大坑。一半,棚了些樹榦、樹枝、葦箔、乾草;另一半露著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陰處積著稀髒的雪。撂著兩條用整段圓木挖成的豬食槽。棚上頂蓋的那一半里,黑乎乎地躺著幾頭架子豬,在哼哼卿卿。豬圈和菜窖後身是一條稀稀拉拉的沙棗林帶。沙棗林帶後身,才是那大空場子。空場西邊是場部警衛班和託兒所的窯洞式平房。空場後頭東南角,那鐵皮煙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馬號。雞場。再往後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鹼包。鹼包的中間,有幾小間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對著門臉的小屋,四處有些歪歪倒倒的銹鐵絲網象徵性地圍起,那便是場看守所。

此時,大菜窖頂上站著兩個穿皮大衣的看守,倒背起槍,側身對著呼呼刮來的西北風,把手插在皮大衣口袋裡,斜起眼,看著蹲在小食堂後牆根前吃飯的人犯。風把他倆的皮帽護耳吹得忽閃忽閃。吹青了的臉面麻辣麻辣。

「報告。」一個人犯吃完了。揭起一碗雪,擦過碗,又把筷子夾在胳肢窩裡使勁捋過,便畢恭畢敬地上前兩步,獨自在風裡站著了。這傢伙原先是下九里分場的一個教員,糟踐女學生娃子。還戴著副黃框子老式眼鏡,風一吹,篩糠似的顫。但為了討好看守,這混蛋竭力用垂下來的雙手貼緊腿杆子,似乎這一來便能叫自己站穩當了,盡符監規。接著站起第二個。打著飽嗝,支起大衣領,點煙抽。他叫李裕。鴉八塊分場二隊的司務長。1956年帶支邊青年來羊馬河前,在河南地方上認真當過兩年鄉長。那時還年輕,能幹。按說,他這一號的,來羊馬河恁些年了,再不濟事,也不能只當個司務長啊。當年由他帶來的那一撥里,能力上遠不如他的,也有當副隊長的了。但他啃筋兒就啃在過於能幹,過於聰明,過於不肯安生上。瞎倒騰。私種紫皮蒜和黃煙,拿到老鄉公社集市上去賣。據說還倒賣皮靴、小刀。舊瓷器和耳墜。項鏈之類的小玩意兒。還帶著別人這麼干。他是全場「社教」的重點對象。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幹部隊伍)是板上釘釘的了。現在就等著師社教總團討論,交不交給政法部門處理。第三個站起的,趕馬車翻車砸死馬。第四個還是個中學生。據說偷了學校食堂存放飯票的木匣子,拿飯票跟人換紙煙抽。四個人里,只有那個糟踐自己學生的教師上著手銬。看守最恨這一號的。上罷銬子,還得緊他一圈。最後站起的,便是趙隊長。

吃罷飯,他很久都沒往起站。小食堂的人來收菜盆和饃筐,跟他打招呼:「吃完了!」他還笑著跟人家點了點頭,然後照舊蹲那兒,脊背抵住土牆,卷了根煙。看守也不催他。那四個也不看他,木人似的,只管自己戳在風裡。待煙燒著了,他才站起來歸隊。那學生貪饞地看著他嘴上一明一滅的煙頭。他還真讓他吸了兩口,過了過癮。然後,毫不客氣地從那學生嘴上把煙又奪了過去,一點不怕燙地就用自己粗硬的指頭把煙頭捻滅了。紅亮的煙粒便隨風飄散。謝平給他的那副黃軍布里的連袖皮手套,掛在他壯實而略有些佝樓的身板兩旁,跟風一道晃蕩。他好像沒看見謝平。或者,裝作沒看見。只待走到禮堂門口,再往前走,就再見不著了。這時,他突然站下,回過頭來劃根火柴,點煙。火光映紅他於黑的臉面時,謝平看見他眼珠子忽地擠到這邊眼角,很亮地閃了一下。等那人犯的小隊伍完全消失在禮堂山牆那廂,其中一位看守遠遠地催他了,他又著意地朝謝平張了一眼,戴上手套,毫不動聲色地跟上了小隊伍。

後來的兩個星期,過得很平靜。陳助理員的老婆常找謝平相幫去雞場取蛋(扛上個紙板箱,先到加工廠鋸木車間去裝鋸末),到畜牧隊去拿酸奶疙瘩,相幫她家泥煤堆、翻萊窖、掏火牆、栽晾衣服樁子……

有一天,謝平正替陳助理員匯總各連隊交來的黨費。陳助理員興高采烈走進來,從他那個用了多年的黑人造革拎包里,得意揚揚地取、出一對破馬蹄鐵。磨得極薄,鋥亮,釘齒禿圓禿圓。貼著掌子面的那邊,銹老厚,往起一提溜,直往下掉紅皮屑。真是撂路邊也沒人瞧的爛臟玩意兒。陳助理員卻跟托著個碰不得、摸不起的寶,趕緊讓謝平從文件櫃里替他抽個嶄新的牛皮紙大信套,先一口氣,把信套吹鼓了,連手一起探進,小心翼翼把那兩片蹄鐵安到袋底,好像它是什麼在冊的出土文物似的,叫謝平立馬送政委家,交政委愛人,並用毛筆字在信皮套上工工整整寫上:「面交袁枚園校長親啟」。

這怎麼了?左宗棠西征時胯下那匹追風馬使過的掌鐵?恁金貴?!我在匯總黨費哩!謝平心裡嘀咕。把算盤珠撥得山響,說:「待會兒吧。或者,乾脆,老陳,你自己跑一趟吧。」這些日子,謝平已經發現這位陳助理員有這毛病。愛支派人。連那位白老哈屋的烤火煤,也得讓謝平去扛(機關里一星期分一回烤火煤),還得給她媽的碼齊了,還得把煤屑掃凈。但謝平覺得這些還能忍。今天要是政委的愛人犯病要送衛生隊搶救,掀了床板去抬,謝平也沒意見。可這算個鳥玩意兒?破鐵掌比黨費還要緊?

謝平的態度恁生硬,陳助理員吃驚。但想到幾十個單位的黨費匯總錯了也不好辦。他便說:「那好吧。總數打出來之後,再麻煩你跑一趟。我找張股長說件事。」

十幾分鐘後,他轉回來,見那包東西還撂在窗台上哩。這陣子,太陽爬到林帶上頭,從玻璃窗上融下的冰水,淌恁大一攤,把牛皮紙信套的一個角兒潤濕透。他救火似的抱起信套,大聲驚問:「你是故意的還是怎麼的?!」

「這包東西不是你自己放窗台上的嗎?」謝平反問。讓陳助理員幾攪幾不攪,黨費總數打三遍都對不上。還有兩三個單位沒交,還得催。有個完沒有?!

「剛才窗台上哪有水?」

「這麼說,是我往上澆的?」

「我讓你看著哩!」

「那紙包里裝的是糖稀?恁怕水?」謝平覺得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不想替我於。開口。撂那兒故意不管,跟我要什麼心眼呢?」陳助理員抱著那紙袋的手都發顫了。他真上火了。

謝平哭笑都不是,便「砰」地把算盤一推,喊道:「你要是覺得送他娘的破鐵片兒,比收黨費還要緊,我這就給你跑腿去!」

等他從政委家回來,桌上的錢、算盤和表格都不見了。一驚。忙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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