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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咦?……」
五十鈴發出不成聲的嘆息,彷佛事不關己地聽著。
她聽不太懂倫迪浩斯在說什麼。
「我們只有這些音樂。我們當然很喜歡自古以來的熟悉旋律,卻沒有其他音樂。打從我出生就是這樣。我想大概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吧,而且我們認定這是理所當然,至今從未質疑。」
「倫迪……」
「〈冒險者〉出現之後,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雖然發生許多恐怖、悲傷的事,卻也同時發生許多美妙的事。發現料理有味道,市場滿是未曾聽聞的商品,還創造出令人振奮,想要大喊的音樂。」
「可是那是……」
「而且五十鈴,你們〈冒險者〉都若無其事將其當成禮物分送,將〈冒險者〉與〈大地人〉一視同仁演奏歌曲。記得〈百花屋〉嗎?那邊的服務生都很熱心,卻會定期換人對吧?擔任那間餐廳的服務生是〈大地人〉之間的熱門工作,所以會定期換班。你知道好幾個年輕精靈帶著酒錢光顧那裡嗎?他們是旅行的歌手,在〈百花屋〉學新歌,拚命記住之後散布到大和各地。」
五十鈴臉上表情混亂到連自己都能夠察覺。
放在大腿上拚命握緊的拳頭在顫抖,即使指甲刺入皮膚也不太痛,缺乏真實感。
五十鈴的耳朵與眼睛被倫迪浩斯述說的話語吸引,被迫理解。
「記得旅行至今造訪的酒館或旅館嗎?五十鈴光是演唱幾首歌,大家就開心到流淚對吧?他們是真的很開心。你唱的是大家未曾聽過,開朗又熱鬧的歌曲;是讓人心情愉悅,想要跳舞或奔跑的歌曲;或是想和重要的人在一起,向身邊的人感謝的歌曲。我們從未聽過這種歌曲,帶來這些歌曲的五十鈴小姐是英雄。『謝謝』這兩個字很不方便,因為過於簡單,再怎麼感謝也說不出更好的話語。不過大家真的很開心。」
「啊,嗚……倫迪……」
五十鈴潸然淚下。
各種情緒化為漩渦打轉,卻無法化為言語。
五十鈴當然很高興被他人需要,受到稱讚也會得意,不過這在五十鈴的內心只是微不足道的感情。
想要否定的心情強烈得多。
五十鈴這種業餘演奏使得眾人由衷感動,令她有種罪惡感。五十鈴基於這層意義,完全沒有把這份感謝當真。她當然非常喜歡音樂,曾經喊到喉嚨沙啞,彈魯特琴彈到手快斷掉,但她實在不認為匹配得上〈大地人〉懷抱的謝意。
五十鈴覺得這樣好殘忍。
打從出生就只有四十二首音樂,太離譜了。
這種世界太離譜了。
那麼,他們在寂寞的夜晚該怎麼做?為朋友祝賀、開心到想大喊、受到自卑感折磨的時候該怎麼做?
沒有歌,為什麼活得下去?
五十鈴只是在快樂之中任憑快樂心情的驅使,持續舉辦演唱會。說什麼這是他人這輩子首度聽到的音樂,說什麼可以改變他人的人生、可以改變一切,五十鈴絲毫沒有這種覺悟或氣概。
「因為,我……」
話語哽在喉頭。
感覺一切都在心中膨脹硬化,不曉得該說什麼,只能在滑落的淚水推動之下發出聲音。倫遖浩斯靜靜承受五十鈴的視線。
「我是……冒牌貨……」
自己沒這個意思。
至今未曾想過〈大地人〉的想法。
五十鈴說不出話,難為情地呻吟。
她知道自己的拳頭丟臉地顫抖。
「我不是這種英雄——那是我原本世界的歌曲,我……」
「不過〈大地人〉們很開心,這是事實。」
五十鈴沒有這麼做的意思。
並不是要贈送這麼誇張的寶物。
五十鈴只是唱出懷念、熟悉、親切的父親珍藏歌曲。
倫迪浩斯感謝的是父親的財產,不是五十鈴的。
換句話說,五十鈴只是業餘歌手,是抄襲樂團。
害羞與罪惡感使得淚水停不住,甚至有增無減。五十鈴理解到至今騙了許多人。明明不是自己的歌曲卻得意歌唱,被吹捧而樂不可支,才會變成這樣。
雖然未曾想像,卻是理所當然。五十鈴將那麼喜歡的樂團或歌手的功勞佔為己有。對於首度聽到的人來說,當然聽起來像是五十鈴的歌,甚至向她道謝。
而且,這個世界純白到超乎五十鈴的想像。
這個世界至今只有四十二首音樂。
內心差點被壓潰,嘴唇顫抖。
這意味著她是恐怖的小偷。
五十鈴以虛榮心弄髒了音樂有限的這個純白世界。
「因為,我是外行人,是抄襲樂團——所以,我不是……」
啜泣的鼻頭甚至會痛,五十鈴丟臉得再度落淚。
原本就很脆弱的鼻黏膜發出滋嚕滋嚕的聲音。
想道歉。就只是好想道歉。
但是完全想不到方法。
五十鈴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
「五十鈴小姐。」
「因為,我沒那個意思,我不是要騙人……」
「五十鈴。」
堅定的話語令五十鈴嚇一跳,抬起原本看著雙手的視線。
倫迪浩斯在她面前。
在窗戶透出的燈光照耀下,柔軟的金髮隨著晚風微微飄動。
他收起以往逗趣的表情注視五十鈴。深思熟慮的雙眼筆直注視五十鈴。眼中的意志與關懷射穿五十鈴的身體,使得時間凍結。
現在的倫迪浩斯,看起來比五十鈴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英勇。
五十鈴忽然察覺一件事。
倫迪浩斯的年紀比五十鈴大。
「〈大地人〉偶爾會聚集在秋葉原的公會會館。」
「欽嗚?」
五十鈴只能回以淚水加鼻水而模糊的丟臉回應。
「聚集在秋葉原的〈大地人〉愈來愈多。豐饒、安全又有各種刺激事物的秋葉原是〈大地人〉嚮往的城市。不只是剛才提到的歌手,鐵匠、裁縫師、廚師,甚至平凡的打雜工人或侍女都來到秋葉原。在秋葉原待幾個月,可以學到在其他城市一輩子都學不到的技術,可以變成各種不同的人。」
「就像倫迪這樣?」
「啊啊,嗯。說得也是,我成為〈冒險者〉了。他們也有自己的願望。」
五十鈴以含淚沙啞的聲音詢問,倫迪浩斯以溫柔語氣說下去:
「不過〈大地人〉住在秋葉原非常辛苦。〈冒險者〉們人很好,不會不講理,從公平角度來看應該是友善的鄰居,不過就算這麼說也不是毫無差異。彼此在各方面不同,也有煩惱或糾紛,〈大地人〉會聚集起來商量這種事。」
「這樣啊……」
五十鈴回應,如同要拭去滑落的淚水般。
聽他這麼說就可以明白很多事。倫迪浩斯每周會在下午外出一兩次,看起來不像是冒險或購物,所以不曉得他出門去哪裡,原來是去和〈大地人〉討論事情。
「這是水楓之館也會派人接受諮商的正式團體。雖然這麼說,其實只是分成約十人一組,一邊用餐一邊商討煩惱而已。我以〈冒險者〉身分住在〈記錄的地平線〉的公會屋,所以經常接受大家的諮商——你覺得在這種聚會,僅次於煩惱諮商的話題是什麼?」
五十鈴如同孩子般搖頭。
感覺倫迪浩斯似乎會前往遠方,五十鈴好擔心,並且察覺自己是一無所知的笨蛋。
「這真厲害,了不起!我們都在討論這種事。」
倫迪浩斯掛著洋洋得意的微笑,用力斷言。
五十鈴跟不上這個話題,倫迪浩斯像是解釋般的說下去。
「知道將鐵條彎曲敲打的技巧嗎?麵粉過篩混合均勻的方法呢?知道黑薔薇茶泡濃一點用噴霧器噴在番茄上可以驅蟲嗎?有沒有看過不裝魚餌就能釣魚的釣具,或是紮實不易髒的棉被?這裡有許多新奇的事物,是美妙的城市。〈冒險者〉沒有將這樣的豐饒藏起來。這座城市的〈大地人〉當然辛苦,卻也很幸運。每天都會發生新鮮事。昨天做不到的事,今天或許做得到。明天和今天是不同的一天,這句話在秋棻原具備字面上的意義——而且五十鈴的歌也是這些光輝之一。」
五十鈴說不出話。
就只是目不轉睛看著微笑的倫迪浩斯,淚水持續滑落臉頰。倫迪浩斯的話語用力掏挖她的心。
倫迪浩斯鼓勵般的視線撼動五十鈴自己也沒察覺的內心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