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靈氣————
聖德太子時
命秦川勝制百面
栩栩如生之面
必川勝之巧奪天工也
於夢中思及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鳥山石燕/天明三年
1
這是個讓人難以釋然的年關。
我想是因為先前那個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稱為雲外鏡事件,那是個真正荒誕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時期我還是被它搞得恐慌極了。不過最後我什麼事也沒有,事件似乎一開始就準備好了一個不管怎麼發展,我都不會有事的結果,所以也覺得好像沒什麼好計較的……
不過仔細想想,如果那樣的話,我還真是個愚蠢到家的小丑吶。
這和徹底上當受騙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於為什麼,
因為在那個事件里,我說起來只不過是生魚片旁邊點綴用的白蘿蔔絲罷了……
也就是如果沒有我,擺起盤來會有點傷腦筋,但是不管盤子上擺得再多,也不會有人去吃,就是這樣的存在。
敵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禮二郎,我說穿了只是用來釣榎木津這條魚的餌。
比起白蘿蔔絲,更接近餌嗎?
有人說我是海蚯蚓。在餌箱里扭來扭去,連自己為何會在這裡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腦袋空空地只顧著蠕動身體的時候,突然被釣客抓起來,驚恐害怕著:噢噢,我就要被這個人給吃了嗎?還是他對我有什麼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嗎……?
噯,結果目的只是為了釣魚,只要釣得到魚,拿來當餌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無所謂。——後來我得知了這件事。
最後我並沒有像海蚯蚓那樣被捏成好幾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鉤子,又解下鉤子,放回了餌箱,可是……
那樣的話,我那戰慄驚恐的心情又算什麼?
我難道就沒有個人的尊嚴嗎?
我終歸只是個連個體區別都沒有的、糾纏在一塊兒的無數海蚯蚓中的一隻而已。如果我只能以無個性的大眾之一這樣的身分參與故事,真希望可以盡量不要牽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餌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這麼一來,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過完無拘無束的一生了。
我絕對再也不去榎木津那裡了。
我如此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度過年底。
中禪寺秋彥和木場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確的,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斷地告誡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關係。中禪寺說尤其是我這種人——凡人,一旦與他扯上關係,就絕對不會有好下場。木場說,和他牽扯在一塊兒,就會以驚人的速度變笨。
我誤會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的意思是,像我這種凡庸的人,和那種奇特的怪人往來,會受到感化,也變成怪胎一個,最好還是避免。的確,受到榎木津影響的人,每一個都有點怪,我也一直以為那都是被擁有驚人影響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怪人。
因為古怪,才能稀鬆平常地和榎木津往來。而我這種人,情況又有些不同了。與他往來會變笨——意思是會愈來愈覺得自己是笨蛋。
我並不特別聰明,但也沒有愚笨到哪裡去。所謂凡人,是指並不特別優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這是否事實姑且不論,但我認為藉由這樣想來維持自身安定的人種,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別人優秀,但應該也沒笨到哪去,雖然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但應該也不會受人輕蔑——選擇這樣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對於某件事有著絕對不輸給別人的自信、或是只有這件事我絕對做不來,有著這樣一面的人,不會認為自己是個凡庸之輩吧。
以這種意義來說,我真是凡庸到了極點。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個人就走調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間以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後當然會嘗到挫敗感。因為靠著非凡,是絕對贏不了榎木津的。實在不可能與他那樣的角色匹敵。
而回到日常的時候,又會重新體認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沒用、笨拙。我並沒有變得比以前更笨或沒用,但怎麼樣就是會這麼想。雖然這只是單純的對比問題。
回到現實的我,不知為何,會陷入一種自己變得比以前更笨的錯覺。
原來和榎木津往來,會愈來愈笨,指的是這樣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裡了。
我如此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度過年底。
……話雖如此。
仔細想想,沒事榎木津也不會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顧過去的例子,無論是自願還是非自願,幾乎全都是我自個兒找上門的。結果只是讓事情變得複雜萬端。碰巧認識奈美木節、被那個三流神棍神無月綁架監禁,當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類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遠都不可能發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狀況,而我應該也不會有事拜訪偵探社。
根本用不著下決心。
只要普通地過日子就行了。
沒錯,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轉念想到。
根本沒什麼好下決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夠度過風平浪靜的平凡人生了。會下這種決心,不就證明了我還處在榎木津的磁場當中嗎?
我必須無視,必須忘記。
只要淡淡地過著每一天就行了。
我認為會深刻思考這種問題,自我分析的狀況,本身就已經是個大問題了。就是因為有多餘的時間讓腦細胞活動浪費在這種多餘的思考,才會去想這種事。
最近製圖的工作減少,我清間得很。我任職的電氣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這陣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東西壞掉、要求修理的委託。不設計的話,就不需要圖面。
我很閑。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沒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只是整個社會感覺變得慌慌亂亂的,所以我也順便裝出忙碌的樣子罷了。
怎麼樣都非得在年關之前完成的事,仔細想想還真是沒有。
和過去不一樣,最近也沒有必須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將所有的債款還清的規定了。當然慣例上是有,但並沒有這樣的法律。
大掃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於維持整潔,也用不著在前頭加個大字特別去掃除,況且也不是說等明年一月再大掃除就有什麼不對。
再說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狹小,只要偶爾為之的小掃除就很夠了。沒有看不到顧不著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掃也沒有什麼不好。
打掃不是什麼會過猶不及的事。
雖然不骯髒,但也不是乾淨到無懈可擊的地步,所以抹個傢具、整理個櫥櫃也不錯,可是我就是提不起這個勁來。
只有心裡干焦急,結果完全沒動手。
再說,雖然每個人開口閉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進入十二月是才幾天前的事,距離過年還有半個月以上。我覺得現在就開始準備過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當然的事,又教人無法定下心去做。無法著手。所以明明很閑,表面上卻又忙亂不堪。於是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煩惱一些愚不可及的問題。
總覺得對精神衛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時候。
我聽見激烈的敲門聲。
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頭熊。
說是熊,當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確地說,是個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儘管我與他認識了那麼久,看到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心想:噢噢,有頭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總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個與眾不同的落魄連環畫畫家,風貌有如發福的石川五右衛門,談吐舉止都像個古人。他的體型本來就豐滿圓滾了,大概又在不曉得穿了幾層的襯衫上面套了綿袍,形狀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臉上滿是胡碴子,頭髮亂糟糟,又戴著黑框圓眼鏡,看起來完全就像國外滑稽畫中的熊。說可愛是可愛,但無疑是大叔一個。
「喂喂喂……」
近藤把滿是鬍子的臉朝我湊過來說。
「幹嘛啊,悶死人了,你的臉大成那樣,不用靠那麼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說你家啊……」
「我家怎樣了?很冷啦,快進來吧。」
「你家沒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