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雨 第二番 瓶長 玫瑰十字偵探的鬱憤

都曰禍為吉所服

豈是

酌而不盡飲而不絕

預知吉事之瓶長耶

於夢中思及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我接到偵探榎木津禮二郎痊癒的消息,是夏季即將告終的時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偵探事務所。

是為了向榎木津道聲謝。

名偵探,復木津禮二郎在夏天前參與的鳴釜事件——只是我一個人私下這麼稱呼而已——發展為甚至捲入財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聞,震驚社會,鬧得沸沸揚揚,而這一切的肇始,不瞞各位,其實就是我。

委託人……就是我。不過我當然完全沒有料想到竟會有這樣的顛末等著我。

話雖如此,如果我沒有去委託偵探,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換句話說,驚擾社會的責任,我也得算上一分。

儘管最後的結果等於為社會排除了毒瘤,令人慶幸,但委託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一場大騷動,心境頗為複雜。

事件告一段落後,我為了支付調查費等等,曾經登門拜訪過一次,但當時偵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務所。

事情鬧得那樣大,秘書和寅交給我的帳單明細上的金額,卻只有實際經費再加上一丁點兒偵探費,極為低廉,我前往的時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額外費用的覺悟,因此感覺既像落空又像賺到,心情古怪極了。

一問之下,原來偵探說「很好玩,所以隨便」。

他似乎十分樂在其中。

仔細回想,在那場事件中我也被偵探破天荒的言行舉止耍得團團轉,操勞到要求工錢都不過分的地步,所以或許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細想想,在我點燃的火種上澆油——而且是大量澆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僅是火上加油,那個偵探的蠻行根本是堆滿木柴,然後裝上炸藥一樣。

話雖如此,若是沒有榎木津這種人湊上一腳,那件事還是沒有其他解決方法吧。

說起來,委託時是走投無路的狀況,但不管過程如何——不論發展多麼地亂七八糟——都獲得了令人讚歎的結果,讓人對偵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感激零涕,這是事實。

也因為有這樣的經緯,我才會想要再一次直接拜會榎木津,向他道謝。

可是……我連絡了好幾次,時機都不對,遲遲見不到面。榎木津雖然旅行回來了,卻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異變了。我說那麼我想去探個病,卻也被拒絕了。看來偵探在旅途中一樣被捲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是被捲入,而是他掀起的——拖著病體接受偵訊、作證等等,相當忙碌,好像經常不在事務所。

完美無缺、目中無人的名偵探到底患了什麼病、在哪裡幹了些什麼,我這等凡夫俗子當然無從推量,總之一定又是一場大風波。

我無可奈何,只好拜託偵探助手益田,請他等偵探病癒,事情平靜下來後,務必連絡我。

電話另一頭的益田以他一貫的輕薄調子說:

「最近他總是滿口無聊沒事幹,凈做些不像話的事,他要排遭無聊,就是虐待我們周遭這些人呢。所以請你務必過來,讓他調戲調戲吧……」

的確就是這樣,榎木津就是這樣一個人。

就算去見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慘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說起來,榎木津這個人明明是個偵探,卻完全不聽人說話,就算聽了,連一瞬間都記不住,教人傷透腦筋。不僅如此,他的判斷基準還與一般人大相徑庭。所以就算我說出平凡無奇的謝辭,他應該也不會高興;搞不好還會生氣,說我特地要求謁見,竟然卻只是普通地道謝而已,太沒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種人,他還記不記得我都十分可疑。名偵探似乎打一開始就完全沒把委託人放在眼裡,他肯把我這個並沒有任何特徵、平凡無奇的人擱在記憶中的可能性極低。儘管我們見過好幾次面,一直共同行動,但偵探在事件進行當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後,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

我敢保證他現在一定連事件本身都忘個一乾二淨了。

儘管被那樣對待,我卻還想去見他,老實說,我也覺得有點自討苦吃。感覺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睞,就愈要糾纏人家的沒人緣大少爺,遜斃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難以理解。

是連我自己都糊裡糊塗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個怪人保持關係的念頭嗎?

的確,若將人格、言行舉止和職業擺到一旁,榎木津這個人確實夠格讓我們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親好像是前華族,又是財閥龍頭,聽說他也是帝大畢業,不僅如此,他還是個連男人都會看得著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財力,全都無懈可擊。看在不認識本人——這是最重要的條件——的消息靈通者眼中,榎木津禮二郎不折不扣就是個眉清目秀才華洋溢血統純正的大財閥貴公子。

簡而言之,就是一般人會認為只要認識榎木津這個人,總是有益無害吧。

可是……

無法如此輕易斷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為榎木津的地方。

無論是財產、家世、學歷,甚至是本人的才華,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沒有任何作用,全都無效。即使與他認識,在這些方面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我明知道這些,卻還是打算前往拜訪榎木津。

這表示……

這項行動不是出於想要致謝這種謙卑的動機,也不是想要與上流階級攀關係這種企圖。

這麼想來,我是不是只是單純地想看看那個荒唐的傢伙罷了?

是不是比較接近出於消遣,前往參觀怪胎秀那樣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說我被培養出想要見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態了。

——我才不想。

我看著流過車窗的無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後的感想完全是這麼一句話。我絕對不是被那種怪男人折磨,而引以為樂的人。

就在我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事時,抵達了目的地「玫瑰十字偵探社」

一棟聳立在舊書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樓——榎木津大樓。

三樓是榎木津的偵探事務所,是自家大樓。

我經過一樓的舶來品店前,推開通往樓梯的門扉。

這個時候,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覺了,

察覺到那非比尋常的氣息……

——啊啊。

他在。

我這麼想。

空氣浮躁不安。

經過二樓的時候,我的耳朵開始感覺到痙攣般的空氣震動。

那是高聲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來到以金色文字寫著玫瑰十字偵探社的霧面玻璃門前時,那孩童般的笑聲到達了巔峰。

我握住門把。打開。

鍾「匡當」地響了。

我一開門……

「就是在說你!你這個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禮二郎大叫……並惡狠狠地指著我。

「咕……咕噗什麼?」

「啊!」

榎木津睜大了秀麗如雕像的臉上那雙大眼:

「你是某個時候的某個人!」

說了等於沒說,不過他似乎總算是記得我。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畏縮不前的時候,和寅從廚房探出頭來,說了聲,「咦?歡迎光臨。」視野變得很開闊。先前來的時候,門口擺了片屏風,現在似乎拿掉了。

接著,在接待區沙發上背對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過頭來。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難以形容。

若說和善,的確和善,若說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渾圓無比,眉毛濃,嘴唇厚。幾乎沒有下巴。雖然不胖,整體卻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卻又渙散鬆軟。總覺得很像什麼,卻想不出究竟像什麼。

榎木津揚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這傢伙的臉了吧?看到了吧?這傢伙是從北九州古墳出土的一種土偶,叫大骨,是一種噁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鬆弛,話一講久,嘴邊就會積滿泡泡,很髒的,會發出咕噗咕噗的聲音,你仔細觀察呀!」

就算他這麼說,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詳對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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