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幾天,章書記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詢問橡樹灣基地的情況。聯合專案組很快成立起來,並且點名要調市局刑偵支隊的郭強和方雨林。
"來鳳山莊槍殺案現在也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郭強、方雨林一走,這邊怎麼辦?"那天晚上,金局長找馬鳳山商量省紀委調人的事,馬鳳山不太想給。
金局長態度很明確:"服從大局。"
馬鳳山說:"來鳳山莊槍殺案也是公安部挂號的大案。"
這時,秘書走了進來,向金局長報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他倆都不在。"
馬鳳山問:"找誰?"
金局長說:"我想把郭強和方雨林找來說說這事兒。"
馬鳳山說:"這會兒你咋能找他們?你怎麼忘了?"
金局長忙去看了一下枱曆,這才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聲:"噢,今天已經是18號了!我真忘了。"
18號,經市局領導批准,郭強、方雨林等決定對市政府的那個閻秘書採取"行動"。
半夜12點左右,兩輛警車飛快地駛到閻秘書家所在的那個大院門洞前停下。這是古老的北方城市常見的那種大院。它們臨街而建,穿過一個窄窄的過街樓門洞(門洞里特別黑暗),便是一個相當寬敞的正方形或長方形的院子。圍著院子建有一圈兩層樓的房子。那是一種樓上樓下都帶有廊檐的房子。穿著便服的方雨林和郭強帶著幾個偵察員下車後,穿過院子,上了二樓,方雨林輕輕地敲了敲其中一家的門,客氣地問道:"閻秘書在家嗎?"
門開了,一個知識型的中年女子出現在方雨林等人面前。
那女子謹慎地問:"你們……"
方雨林忙說:"我們是市高新技術開發區的,有點事兒要找閻秘書。您……
那女子忙說:"我是他愛人。"
方雨林忙說:"噢,是嫂子。閻秘書在家嗎?"
那女子見是辦公務來的,便忙往屋裡招呼:"進屋說。快請進。他剛走。"
郭強說:"這麼晚了,我們就不進屋了。他不在家嗎?下班那會兒,我們給市秘書處打了電話,那邊說他回家了。"
那女子說道:"他是回來過了,取了一點東西,又走了。"
方雨林忙問:"去哪了?"
那女子很痛快地答道:"好像是去雙溝了。"
方雨林和郭強交換了一下眼色。郭強便又說道:"我們有個急件,請閣秘書呈市領導審批。您看看,他是不是帶回家了?"
那女子有點為難地:"就是在家裡,我也不敢給你們,這必須通過他本人。對不起!"
方雨林忙說:"不,我們不是這會兒就拿走,只是請你看看,這個批件在不在家裡擱著。"
那女子猶豫了一下:"那好,我去替你們看看。"
趁著閻妻進裡屋,方雨林、郭強也跟著走進屋子,用眼角的餘光趕快四處掃視,確證所有房間里都沒有閻秘書,兩個人便不敢耽擱,趕緊脫身跑到樓下,躥上車,吩咐司機:"去雙溝!快!"
到雙溝,他們也沒敢驚動有關單位,只在鎮邊的一個小旅店稍稍休息了三四個小時。從前一階段的經驗教訓來看,雙溝的情況很複雜,很難搞清這裡什麼單位的什麼人跟周密到底有什麼樣的關係,會在他們的行動中起到什麼樣的副作用。鬧不好,這裡甚至可能還會有一種變了種的"地方保護主義"在作怪。這種變了種的"地方保護主義",保護的不是本地特產。
本地財稅收入……而是本地的"名人"、"要人"。他們從閻秘書的妻子嘴裡得知,雙溝鎮政府和鎮人代會前不久作了這麼一個決定,從今以後,只要是在雙溝居住過,以後為本縣本市本省做出了"傑出貢獻"的人,不問男女,不問老少,不問資歷深淺,只要有50人聯名舉薦,經鎮人代會批准,就可以為他立碑。今天上午,要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為周密立碑。這碑兩人多高,一律做成毛筆的模樣,筆頭衝上。因為紀念的都是活人,鎮人代會還決定,這樣的碑不勒銘,不記名,只寄託本地百姓對這些人的一片崇敬和感激之情。一旦待他們"千古",如果蓋棺論定,仍可算做是個"傑出人物",再把他的姓名和事迹補刻上碑。
上午9點光景,方雨林、郭強趕到鎮郊的一個空曠山頭,只見那兒已聚集了兩三千人。陽面的山坡上聳立著一個兩人多高的突起物。整個突起物被一塊大紅綢子包裹著,在白皚皚的雪野里顯得尤為鮮艷奪目。許多村民和中小學的學生都列隊站在這個突起物前邊的空場上。
閻秘書作為市裡的"貴賓"、"周副市長的代表",極莊重地站在鎮里一群黨政和人大常委領導中間。一會兒,鎮黨委書記做了個手勢,全場安靜下來。鎮黨委書記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據說是個自學成才的人物,每年都能在省市報紙上發表十來篇挺有觀點、文筆也相當不錯的隨筆雜文。但不知為什麼,大概正因為他太會寫了,偏偏寫的又太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鋒芒,難免也要有些偏頗,他在鎮黨委書記這個位置上居然待了近10年,還沒有得到升遷,但也沒有被拿下。因為他畢竟還是很能幹的,作風上也不出大格,在上級眼裡,屬於舍之可惜,揀起又扎手的那一類幹部。這次人代會上,不少代表提出這頭一塊碑應該給他立。慌得他連忙站起,把手和頭一起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聲說:"該死該死。怎麼可以拿我和周副市長相提並論?誰要再作這樣的提議,馬上給我掌嘴!"他今天面對本鎮父老鄉親說道:"今天,我們雙溝人在這裡舉行一個儀式。這也是一個開始,今後,凡是從我們雙溝這山坑坑走出去,給全省全國,以至給全世界做出貢獻的人,我們都要給他在這裡立碑,感謝他為我們雙溝爭了光,為我們雙溝的下一代做出了榜樣……這第一塊碑,給誰立?"
全場齊聲喊道:"周副市長。"於是,鎮黨委書記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早等候在一旁的十個土槍手一起舉起土槍(或者是一種火銃),齊射起來。緊接著,站在一旁的校長,也做了個手勢。全場的中小學學生齊聲喊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鎮黨委書記上前請閻秘書為碑揭幕,閻秘書又推讓了一下,後來還是兩個人一起揭下了碑上的那塊紅綢子。當那個巨大的毛筆塑像迎著晶亮柔和的陽光,在飄飄然落下的紅綢子後面驟然出現在山坡上時,孩子們再次齊聲喊叫了起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清脆可愛的童聲聲浪一陣陣襲來,還真的非常打動人心。雖然他們手裡奉命拿著一束束紙花,並奉命舉起花束,配合喊聲,作機械的有節律的揮動,給這個原本充滿著生存渴望的場面加上了許多"做秀"的成分,但仍無法掩蓋修正了這場面本身所具有的原發性衝擊力--山裡人真的非常渴望山外的那種生活。一代代他們渴望的、崇敬的就是四個大字--"走出大山"。
也曾是山裡人的閻秘書一霎那間心裡熱熱地酸澀起來。這時,鎮黨委書記宣布,請市裡來的貴賓閻文華秘書講話。閻秘書為今天的講話,還準備了一份講稿。昨天來之前,他找周密,說了這事,還想請周密"審查"一下這講稿。周密笑道:"市裡好些重要文件都是你起草的,還跟我玩兒這一套幹嗎?"他最終沒審查。
閻秘書掏出講稿,剛準備講話,兩輛警車進入了他的視線。他略略地楞怔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即鎮靜住自己,回過頭去低聲跟那位鎮黨委書記說了句什麼。鎮黨委書記便快步向那兩輛警車迎了過去。
閻秘書在臨時搭建的土台上清了清嗓子,大聲講道:"鄉親們,朋友們,老師們,同學們,今天本應該由周副市長親自來講這個話的。他也非常想回來看看大家。但是,一方面,他公務活動非常繁忙,實在脫不開身;另一方面,他非常謙虛,一直不同意為他立這麼一個碑……"
閻秘書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悄悄地掃視著那邊發生的情況。這時,兩輛警車已經開到礦場的邊上,停了下來。郭強、方雨林帶著幾個人慢慢地向這邊走來。閻秘書冷不丁顫慄了一下,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很難被別人覺出的惶恐。但他很快鎮靜了自己,深深地噓了一口氣,繼續向在場的鄉親們大聲說道:"……我今天不是代表周副市長來的,我也代表不了他。
但是,作為一個雙溝人,最後,我只想說這麼一句話,讓我們大家都記住這樣的人,他們曾經在我們這個艱苦的環境中不屈不撓,奮發向上……"
掌聲,浪潮一般湧來。尤其是在場的那些中年人、老年人,他們太懂得閻秘書最後這句話的分量了。要知道,他說的就是他們的這一生啊!只不過他們最終沒能走出這大山,沒能做出一番"傑出貢獻"而已。
土槍手們再次把槍口(或火銃口)對準了碧藍的天空。槍聲震天,群鴉亂舞。大家都歡呼雀躍。孩子們一起跑到那座高大的筆形塑像前虔誠地去觸摸它的底座,按校長、老師事先規定的方案,大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