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書記碰頭會,孫立棟又簽了幾份地市級幹部違法違紀問題處理意見的請示報告(這幾份報告都是要報請省委常委們最後議決的),已是晚上10點來鍾了。報告雖然是簽發了,但孫立棟歷來的做法是,還要將它們在自己身後的機要櫃里鎖上一兩天(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時間允許),讓自己對這些人和事的看法稍稍沉澱一下,然後,找個清靜的時間,取出它們,再仔仔細細地看上兩遍,再逐字逐句地推敲一下,尤其涉及到案件定性的那些關鍵部分,他會反覆提出一些"疑問點"
來測試一下,看看能不能推翻目前的定性。確實不能了,他才會把它們呈報給省委常委會。應該說,今天要辦的事均已完畢,可以回家了,但他沒走。下午的會,最終沒有得出一個結論。因為涉及到顧副書記和九天集團公司的關係,涉及到省反腐領導小組已經向橡樹灣派出了工作組,省紀委到底還要不要過問這個基地的問題,書記們最終沒能統一認識。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吳副書記談了一個想法。他說最妥善的處置方法是,把這件事報告給章書記,等他表個態以後,我們再照著去辦。這叫"解鈴還得系鈴人"。這麼做,既不會得罪顧副書記,也沒"抗著中紀委領導的指示",也維護了組織原則。但另一位副書記當即提出了異議:"這好像……等於到章書記跟前去告顧副書記的狀。"接著,另一位副書記推測:"假如章書記發出話來,讓我們還去找顧副書記拿主意,這不就等於把我們自己逼到了絕路上?"在沉默了幾分鐘後,吳副書記又提了個建議:"還有個解決辦法,就是把董琳副書記的電話記錄原原本本地列印兩份,一份呈省反腐領導小組並轉顧副書記,一份呈章書記。對董琳副書記的指示,我們紀委先不要表示任何態度,等雙方的態度出來後,再相機行事。"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大多數與會者的贊同,認為這樣做最保險。但也有對此不表態的。孫立棟明白這兩位沒表態的同志的想法。他們覺得,作為一級紀委組織,尤其是省一級的紀委組織,對如此重大的問題,尤其是中紀委領導已經在過問的事情,應該表明自己的態度,提出相應的處置措施,而不該把問題和矛盾往常委會和省主要領導那兒一推了之。但他們沒在會上堅持己見,引起爭論。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自己處於少數的地位,另一方面從會議的進展情況來看,孫立棟好像也沒有非要在這次會上做出什麼最後決定的意思。既然事情還在兩可之間,那麼暫且不作爭論也罷。
會議可以暫且不作決定,但事情卻再不能拖延。孫立棟明白,大主意還得自己拿。董琳副書記的作風他是知道的,她交辦的事,樁樁件件都會親自來查問處理結果。什麼時候對哪件事,她說過什麼話,有時候甚至是針對一件不怎麼起眼兒的事情說過一兩句初聽起來並不怎麼"強硬"的話,你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的,不會較真兒的,但到時候她仍然會來檢查你辦了沒有。而且特別讓人佩服的是,幾個月前說過的話,她會記得清清楚楚。時間、地點、在場有哪些人、對她提出的要求你當時表了什麼態、而你現在又拖著不辦到底是為什麼等等等等,問得你啞口無言。
但是,從目前的情況看,怎麼做才能不得罪了顧副書記,也是不能不顧及的一個大問題呀!那個老式的落地大鐘"噹噹"地敲11下了,孫立棟還沒有拿定自己的主意。他的秘書也沒走,只不過在外頭那間辦公室里待著。大約到11點40多分,孫立棟突然出現在秘書面前,口氣非常堅決地吩咐道:"給我要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看情況,他是決心要向章書記彙報了。秘書心裡"咯噔"一下。秘書作為記錄員,參加了下午的會議。他雖然沒有資格在會上開口說話,但因為是孫立棟身邊的人,這樣的會參加多了,有時候對所討論的一些問題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所涉及的種種利害關係,甚至比與會者掌握的情況還要多。孫立棟常常在會後(有時也在會前)
把自己的這位秘書單獨找到辦公室里,讓他說說對有關問題的看法。不管他說什麼,孫立棟當場往往不表態。但事後仍可以覺察出,他所說的話對孫立棟後來的決策並非一點都不起作用。
秘書贊成那種看法:這時候就橡樹灣問題給章書記打電話,就等於去告顧副書記的狀。萬一章書記也不想得罪顧副書記,把事情又打發回來,讓他們去找顧副書記解決,今後這事情就難說了。章書記身體"不太好",到底還能在省里待多久,很難預料。從現在的情況看,顧副書記也是有這個可能接替章書記來主持省委工作的。這也是紀委里許多同志的顧忌之處。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秘書這麼說。他想拖一拖,也許到了明天,孫立棟一夜考慮過來,處理起來會更理性一些。
"現在還不到12點,章書記歷來有晚上工作的習慣,不晚。"孫立棟態度似乎挺堅決。
秘書說:"他去海南是治病,不是工作。
孫立棟略有些不耐煩地:"……我還不知道他是去治病的?"
秘書勸道:"孫書記,您考慮過沒有?章書記的病萬一好不了,今後很有可能就是顧副書記來主持省委工作。您已經58了……"
孫立棟一下變色通:"怎麼可以這麼考慮問題?"
秘書慌慌地:"我沒別的意思……"
孫立棟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走吧。"
秘書嘴裡回答:"是。"但人卻依然不動。
孫立棟說道:"把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號碼給我留下,你可以走了。"
秘書依然沒動:孫立棟有點火了:"怎麼沒長耳朵?"
秘書懇切地:"孫書記,您再考慮一下……下午會上,幾位副書記的擔心不是一點沒道理的。萬一章書記把這件事又推回來交顧副書記處理,您就會非常被動。顧副書記也許就會記很您一輩子(越說越激動)。孫書記,不管您怎麼批評我,今晚這話我都要說。您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地幹了一輩子,從來沒怎麼為自己考慮過,眼看就到退休的坎兒上了,您不能不為自己考慮一回呀!省直機關里誰不知道馮祥龍跟顧副書記一家人走得特別近?尤其是顧副書記的那個兒子,在經濟上眼馮祥龍更是掰扯不開。最近還有一種說法,說顧副書記和馮祥龍的父親50年代在一個縣裡干過工作,關係還非同一般。"
"別道聽途說。""那會兒,顧副書記還在鄉里干著哩,只是個拿津貼的民政助理。馮祥龍的爸爸是他的頂頭上司、管民政的副鄉長。後來馮祥龍的爸爸出了車禍,兩條腿都鋸了,沒法再幹了,他就極力推薦了手下這位民政助理接替他當了這個副鄉長。顧副書記是從這時開始成了個正式的脫產幹部的。
他以此為起點,正式走上仕途,從此一發不可收,進步特別快。從鄉到區,從區到縣,一直干到省里……"秘書一邊說,一邊又從外間的文件櫃里取出一個收存相關剪報資料的卷宗。
又從卷宗里取出幾份有關馮祥龍的剪報,放到孫立棟面前說道:"您別不信,這幾篇有關馮祥龍的報道所說的一些情況,都跟我聽到的差不多。顧副書記在省直禮堂做報告時,也好幾次提到他當年在樺樹縣的基層怎麼怎麼做工作……"孫立棟對秘書出示的這些剪報資料彷彿並不感興趣似的,只是淡淡地瞄了那麼一眼,說道:"就算這些情況屬實,又怎麼樣?顧副書記今天已經是黨的一個高級幹部,已經是我們黨、我們國家的棟樑之才,他早已經不是鄉里的一個民政助理員了。我們怎麼可以毫無根據地在背後議論一個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斷定他在處理問題時一定會徇情枉法?這種錯誤已經不是簡單的自由主義問題了!"
秘書不做聲了。
孫立棟斷然說道:"回去吧。"
秘書轉身向外走去。
孫立棟說道:"電話號碼。章書記在海南的電話號碼。"
秘書本能地猶豫了一下,但這一回沒再犟嘴,乖乖地從一本機要記事本里抄下號碼,端端正正地放到孫立棟面前,畢恭畢敬地問了聲:"還有事嗎?"
孫立棟擺了擺手。
秘書去拉上窗帘,往茶杯里續滿水,並且從小櫃里拿出一點干點之類的點心,放在孫立棟的手邊,然後走了出去,順手還把門帶上了。
裡間只剩下孫立棟一個人,一時間辦公室里十分安靜,甚至靜得都有點讓人感到窒息。只聽到那架老式的落地座鐘"滴滴答答"單調地走動聲。孫立棟機械地看了看桌上的那些剪報,又拿起那張記著章書記電話號碼的紙片看了看,沉重地坐了好大一會兒,遲緩地正要伸手去拿電話機,忽聽得隔壁外間有什麼響動。他放下電話,立即起身走到外間一看,秘書根本沒走。皮包、大衣、手套都已經準備好了,但就是沒走。"還不走?末班車都沒了。"孫立棟關切道。"我騎車回去。"秘書悶悶地說道。"這麼晚了,路上全是冰殼子,還騎什麼車?
我讓司機送送你。"孫立棟說道。"不用。沒事的,天天如此。"秘書說道。"那就趕緊走吧。"孫立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