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精巧的女式皮靴踩在雪地上,發出一聲聲十分清晰的"咯吱"聲。因為是夜深的緣故,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已經很少了,街道顯得特別的空曠和冷清。很久很久才會有一輛公共汽車從這兒開過,從一些娛樂場所泄出的彩色燈光和黝黑的天空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停在那些娛樂場所門前的轎車,車身車頭早已覆蓋上了一層白白的雪。她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十字路口通向四條不同景象的馬路,有的依然繁華,有的更加寬闊卻幽靜,有的突然變得窄小而陳舊。她慢慢地轉了一圇,怔怔地盯住了那條窄小而陳舊的小街,她是丁潔。她站在這個曾一度非常熟識而近來又正以加倍的速度陌生起來的衚衕口,猶豫著,鬥爭著,反覆地向自己,還要往前走嗎?她今天沒有開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是到這兒來,她都跟自己約定:不開車。其實沒人要求她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要掩飾什麼。從她們家住的那莊重闊綽的北崗區到這個雜亂陳舊瑣碎的平民區,整個是從城市的盡西北到盡東南,走一個大吊角。自己開車緊著抄近道,也得二十幾分鐘,打的得花好幾十元錢。就那,她也不開車,寧願打的。為什麼?說不清。也許只是為了跟眼前的一切--低矮的平房。
卸在山牆後的煤堆、修鞋攤和設在居委會窗台上的那部公用電話……取得一個暫時的平等身份,求一個心靈的"融洽"和"准人"。她一直是希望能得到這種融洽和准人的。
一片片毛茸茸的雪花繼續沉降下來,黍結在衚衕四左邊那一個個璀璨晶瑩的彩色廣告燈箱上,一部分積聚起來,另一部分在慢慢融化,變成水滴往下流淌,並最終在燈箱下沿兒凍結成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錐狀冰凌,去折射那朝霞的淡雅和夜的幻夢。
一陣大風刮來,她趕緊合住自己的大衣領,背過身去。等風刮過去以後,她又迴轉過身,依然怔怔地打量著那條黑黢黢的小街。這條小街,是方雨林家的所在。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顯然是來向她招攬生意的。她趕緊向那條小街走去。計程車開走了,然而風更大了。一些小餐館的店幌在風中劇烈地搖晃著,她把雙手更深地插進大衣口袋裡。
快要走到方雨林家所在的那個大雜院時,她再一次站住了:"也許他不在家?我怎麼知道他一定在家?就是在家的話,我為什麼一定要向他來探問這一切?就是問清了又能怎麼樣?我能因此安慰了我自己?"她又木木地轉過身,慢慢地向衚衕口走去。
這時,方雨珠和她那個女伴兒每人蹬著一輛平板車,從她身邊騎過。方雨珠像所有的女孩兒一樣,當她們注視另一個年齡跟自己相差不算大的同性時,先注意的往往是對方的衣著打扮,然後才會去看人。丁潔穿著典雅得體,讓她著實嘆羨,接著產生的一個直覺是:眼熟。她一下剎住車,回頭再看了一眼。
女伴兒問:"幹啥呢?丟東西了?"這時大約已走出十來米了。方雨珠讓女伴兒等她一會兒,說著便下了車,向衚衕口跑去,她要去確認一下。丁潔當然絕對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方雨珠,甚至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感到如此親切,如此高興,欣喜地叫了聲:"雨珠!"就伸出手去抓對方。方雨珠忙把手藏在自己身後,連聲說道:"別別別……我手上全是魚腥味兒……你在這兒幹嗎?不上家去坐坐?我哥在家哩,走吧。"
丁潔臉微微紅起:"你媽……你爸身體怎麼樣?"
方雨珠在風中跺著腳,嚷道:"哎呀,快走吧,上家去說吧,這裡凍死人了!"能拒絕方雨珠這樣單純而又熱情的女孩兒的邀請嗎?丁潔最後一道心理防線終於垮了。
"嗨,看我給你們帶誰來了?"方雨珠異常興奮地叫嚷著衝進小屋,同時也帶進去一股霧似的寒氣。當方雨林的父親對站在自己女兒身後這位穿著高貴的年輕女子還處在竭力辨認的階段時,方雨林一下就站了起來,近乎驚愕地叫出聲來:"丁潔?"
說心裡話,方雨林非常想見到丁潔,有時候這種渴望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上學那會兒,他常常喜歡招惹她,突然之間把她的書包藏起來,或者故意在大雨中把她的傘撞掉在地上,聽她在雨中大叫:"你壞!你壞!"他自己也沒法說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尤其是看到丁潔處在極度的愉悅,極度的憤恨,極度的憂慮,極度的昂奮,極度的極度之中時……他會覺得自己完全"墜落"了、"消失"了,像一道最強的光,一片最熱的霧,一股最強勁的風,完全蓬勃發散。他會處在一種完全的緊張、完全的感動、完全的臨戰狀態和完全完全的自我消解中……他會被丁潔突然發出的尖叫聲所吸引、融化,他會走過去,把自己的傘遞給她,看到她如此這般地被大雨澆淋,他會那樣地痛恨這雨,那樣地譴責自己剛才的"惡作劇",那樣地羞愧難當,慢慢轉過身去,跑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讓大雨把自己澆個半死……他完全是在一夜之間,突然發現,丁潔長成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一度他恨所有那些有意無意地在丁潔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孩兒,恨班主任給丁潔布置那麼多課餘要做的事。他瞅准了一切空子去替她完成那些義務勞動,恨得丁潔連連跺著腳,揮動著掃把抹布之類的"武器",沖地吼道:"方雨林、你想當三好,也別這樣嘛!"那年,他16歲,她15歲零3個月……
"方伯伯……"丁潔略有些難堪地躲開方雨林愕愣卻又有許多驚喜的目光,去跟方雨林的父親打招呼。
方父已經認出來人是誰了,忙說道:"稀客!坐,快坐!"
"詭計多端"的方雨珠這時在小廚房裡匆匆地洗著手,一邊叫喊:"哥,你來給丁姐徹杯茶。"等方雨林急忙走來,她卻又小聲地對他說:"剛才她在咱家那個衚衕口站了老半天也不往裡走,好像是有啥特為難的事。人家難得來找你一回,你熱情點兒、主動點兒。"說著,拿一塊干毛巾,趕緊擦擦手,沏了杯茶,示意方雨林給丁潔送去。等方雨林把茶林放在了丁潔面前,方雨珠從五斗櫥上拿起一盒廉價的擦手油抹了抹自己的手,又拿來幾個蘋果,對丁潔說道:"蘋果不太好,你湊合著吃。"
丁潔略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雨珠,你幹嗎呢?別忙了,我剛吃過。"
方雨珠挑了一個比較大的蘋果,又拿了一把水果刀,塞給方雨林說道:"你給丁姐削一個。"丁潔忙說:"不用,不用。"方雨珠說:"嗨,你就讓他給你削一個吧。"然後轉身對方父說:"爸,您來,我還有點事要跟您說。"方父明白女兒的用意,便知趣地對丁潔說了聲:"那你就坐著,我跟雨珠說件事去。"說著,趕緊起身和方雨珠一起進了他那個小房間。
父親那個小房間的門關上了,這邊這個小房間里只剩下方雨林和丁潔兩個人。也許因為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了,一霎那間,兩個人都有點難堪,都又重溫起這一年多的疏離和隔閡來了。
"冷嗎?我們家沒暖氣,這蜂窩煤爐又特別臟。"方雨林顯然是沒話找話,說的又凈是廢話。
"挺好的,挺好的……"一時間,丁潔也不那麼實事求是了。
"今天怎麼沒開車來?"他竟然忘了丁潔向來的習慣了。
"是沒開車……"這叫丁潔又能說什麼呢?
"聽說你剛才在衚衕口猶豫了好長時間,下不了決心上這兒來?"嗨,這個方雨林,幹嗎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瞧,這不讓丁潔的臉又紅了起來:"沒的事……"
"找我什麼事?"稍稍平靜了一點,方雨林便單刀直入了,這也是長時間來丁潔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地方。為人爽快,比較透明,跟他交往,不累。(當然,這一年多,例外。)
丁潔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說道:"我們上外頭找個地方談談?"
方雨林一楞:"有必要嗎?"
丁潔點了點頭。
方雨林猶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對著那個小房間嚷了聲:"爸,我們出去一下。
方父忙拉開門說道:"就在家裡談吧。談多晚都沒事兒。
外頭風那麼大,隨便找個暖和的地方坐坐,還得花錢。"老人考慮的就是"陳舊"。年輕人的錢不花在這些地方,還留著幹嗎使周!這時候,30元一杯的咖啡,18元一杯的花茶,二三百元一張的音樂會門票,他們都敢消費。誰像你們那時候?
嘖!
方雨珠就不一樣,趕緊對老爸使個眼色,讓他別在這兒"露怯"、"添亂"了,然後對方雨林、丁潔說道:"去吧,去吧,就是別太晚了。丁姐,以後常來走走。對了,你帶幾條魚回家吧。
丁潔忙說:"不用不用。"
方雨珠真誠地:"挺好的大黃魚,真的。"
方雨林啐嗔道:"行了行了,人家丁潔不吃海魚。"
方雨珠還真不知道丁潔這習慣,趕緊向:"丁姐,你真的不吃海魚?
丁潔愧疚地說道:"也不知道怎麼落的這壞毛病。
方雨珠大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