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珠走後許久,丁潔才慢慢平靜下來。她這時已經確認剛才進餐館來的是方雨林的妹妹方雨珠。她也確認,方雨珠剛才已經看到了她。看到了又怎麼樣呢?她為什麼就不能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喝喝咖啡談談話?在某一個餐館裡坐一會兒?方雨林這一年多突然間對她疏遠淡漠,而且還不肯說清緣由,已經使她傷透了腦筋,傷透了心,傷透了她"高貴"的自尊。她什麼都不缺,但她需要一個愛人的呵護。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門當戶對中尋找這種呵護。她覺得那是非常庸俗和世俗的。她見的官太多了。"官"和"名門望族"對於她算個啥嘛!如果她真把"官"、把"名門望族"當一回事兒,真的一心只想嫁個"官"、嫁個"名門望族",可以說一百個都嫁了,早把戶口辦到北京某個青磚大宅院里去了。不,她要的是一份真實的感情和生活。一個真正能讓自己真心真意走過去,徹徹底底把自己交給他的人。一個能燃起自己全部生活熱情和情感慾望的男人。能讓她"放肆","放肆"地讓她擁有自己的生活,與她共築一片自己的天地,哪怕臨了只有"幾隻小小的油雞和一棵孤獨的棗樹陪伴著他們"。方雨林的堅忍和激情曾使她無比著迷。他整個人,尤其是眼神中透著那樣一種罕見的清氣。而他的平民身份恰恰使善於做浪漫之遐思的她,激發出一種母性的憐憫,使地整個的愛變得更加純凈和厚實,更容易讓她進入少年時在童話里讀到過的那種令人陶醉的意境……也許正因為這一切,她一直沒把眼周密之間的交往真的當一回事,使她無法無牽無掛地跟著周密向前走。但今天有一點不同了。她真切地感受到,周密對她是非常認真的,甚至還可以說是"極急迫"的……周密同樣的平民出身,生活得同樣的……甚至可以說是更加地執著,這都使她不能不為之"心動"。起碼,她開始想知道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應該說,在她接觸過的這麼多的男人中,真還沒有幾個能引起她這種興趣的--絕對不是因為他們的"官"沒有周密做得這麼大。
"周老師,我發現您這個人挺慣性的……"丁潔淡淡地笑道。
"此話怎講?"周密小心翼翼地把一塊丁潔愛吃的蛋糕撥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跟您吃了幾次飯,您總是帶我到這個西餐館來,而且總是訂這個坐位。"丁潔說。周密微微一笑,說:"與其說是慣性,還不如說是懷舊。"丁潔揚起她那好看的眉毛,不解地問:"懷舊?這家西餐館新開張還不到兩個月。這舊從何來?"周密微笑著從西服上衣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從信封里倒出一個不算大,但很舊了的日記本。再翻開日記本,裡邊夾著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照的是一家名叫"和平食堂"的中式小飯館。
"認得出照片上照的這個街角是哪個地方嗎?"周密問。
丁潔看了看照片,又看看窗外的景色,猜道:"好像……
應該就是這一帶吧?"
周密又問:"照片上的這家小飯館呢?"
丁潔想了想,說道:"附近好像沒有叫和平食堂的飯館…,,周密笑了:"當然不會再有了。那是60年代的飯館名稱。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這樣的餐館飯店把自己叫做食堂了。告訴你吧,這個照片上的和平食堂,就是這家西餐館。高中三年,我每天都給這家食堂送100個紅豆粽子,從這裡領取八毛錢的傭金。一年365天,天天如此。颳風下雨、天冷天熱。
星期節假,從不耽誤。三年里只中止過三天,那就是高考的三天。"
丁活十分好奇:"給他們送粽子?為什麼?"
周密笑笑說:"用現在的術語說,就是替這個食堂搞來料加工。他們發給我們原料:米、紅豆、粽葉等,我們包成粽子,煮熟了,第二天給他們送去……"
丁潔說:"家庭小作坊?"
周密點點頭:"對,可以這麼說吧。專搞來料加工的家庭小作坊。"
"您還別說,這種作坊形式,還挺適合當時中國生產力水平的,真不失為一種組織閑散勞力生產自救的可行方式。周老師,您說對不?"
周密默默一笑,卻沒有馬上回答。
丁潔調皮地一笑:"我說錯了,經濟學老師?"
周密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真有趣,在這兒跟我做經濟理論分析。但你要知道,當時這每天100個粽子,在我一生打下的卻是一個怎樣沉重而又傷痛的烙印?到什麼時候,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媽和我妹妹在燈下埋頭包粽子的模樣,她們那被水浸泡得發白浮腫了的雙手……她們用牙齒咬粽繩時,嘴唇被粽繩勒紅了的樣子……"
丁潔難堪地忙說:"對不起……"
周密好像沒聽到丁潔這真誠的一聲道歉似的,只管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我和我妹妹就是靠這每天八毛錢的傭金讀完中學的……就是這個飯館……就在這兒……我從背上取下那個裝粽子的筐,然後接過他們事先準備好的錢……365天……
整整三年……"周密眼眶濕潤了。丁潔肅然。那天晚上,丁潔回到家,洗了操,換了睡袍,在自己房間里一直徘徊到深夜,最想做的事,就是拆開那一包至今仍未拆封的周密日記。猶豫了許久,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丁潔猜到是周密打來的,忙去拿起電話。果不其然,電話里傳出周密沉穩的聲音:"還沒睡?"雖然猜到今天晚上周密一定會打電話來的,但真的接到他的電話,丁潔心裡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急急地說道:"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拆開您封得好好的那一包日記來看呢。"周密總是那麼不急不忙:"如果你沒興趣,不必勉強。"丁潔笑道:"您幹嗎不逼我一下呢?也許逼我一下,我就會看的。"周密說:"我不願意讓你做你沒興趣做的事。"
丁潔輕輕地嘆了口氣道:"說實話,不是有沒有興趣的問題。
一個新提拔起來的副市長的早年的日記,對於一個新聞工作者來說,會具有什麼樣的吸引力是可想而知的……"周密立即插話道:"實在不想看,暫時不看也罷……""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看,我只是有點害怕……""你怕什麼?我日記又不是潘多拉魔盒,裡面沒有妖怪。"周密說道。他此刻在自己家裡打這個電話。沙發很舊,房間里許多東西似乎已經搬走了,只留下幾件必用的傢具,因此顯得很空。在深夜裡看起來,甚至都有一點古怪。回家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他卻仍穿著那套西服,甚至連皮鞋都沒換。如果丁潔這時候看到他,會覺得他是那麼蒼白那麼疲倦那麼憂鬱那麼……那麼地衰老和孤獨……
"說不上來怕什麼……我總是沒那個勇氣打開您的日記……一開始,我覺得我自己沒那個資格去看你的日記。我問自己,你憑什麼去看一個男人的日記?而且他還是個副市長。
後來,您在我心目中,副市長的成分漸漸地減少了,但我還是不敢去看。我覺得去看一個人的日記,就是進入那個人的心靈。進入一個人的心靈,那就得為這個人負責。我又問自己,我……有什麼權利讓這個人對我敞開他的心靈。而且……"
"而且什麼?"休息了一會兒,周密的神色恢複了許多,敏感地追問道。
丁潔臉微微一紅,說道:"我……我有這個義務為對方負責嗎?"
電話里突然安靜下來。丁潔忙問:"您在聽嗎?"周密的聲音又出現了:"聽,當然在聽。""今天聽您講了自己少年時代的生活,讓我真的走近了您許多,也消除了我的一些顧慮,但我發現自己還是打不開您的日記……"丁潔自己都沒覺得自己說著說著,聲音竟然變得柔情善感起來。周密當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沒點破它。他當然懂得情感的萌芽在初期是極其脆弱的、精細的,對它最好的呵護往往是順其自然,千萬不能強求。他只是說道:"你是想告訴我,我們之間還是不可能有這份真感情?"丁潔臉頓時大紅,窘迫地說:"那……那倒還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但是……我真的說不清楚……"善解人意的周密沒再追問下去,給窘困中的丁潔一個緩解的時間。這樣,好長一段時間雙方都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丁潔主動問道:"您還在聽嗎?"周密說:"在聽。"
丁潔遲疑了一下,說道:"您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處理那麼多的事情。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