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奧迪車急速而平穩地行駛在郊區的便道上,便道兩旁的大樹既高又密。從樹木的間隙處不時閃現出遠處農家的燈火。又走了一會兒,樹木稀少了,燈火也不見了,只有巨獸似的山影黑沉沉地綿延在便道的兩旁。周密沒想到會走出這麼遠。他曾問過那兩位專程來接他的人:"你們要帶我去哪兒休息?"其中一位大高個兒笑著說道:"反正不會送您去集中營。"不久,車駛進一片很不起眼,但面積不小的雜樹林。道路的等級卻一下提高許多,雖然仍不算十分寬敞,但卻變得格外平坦。

不一會兒,車終於停在一個頗有些現代造型藝術味道的水泥大門樓前。司機摁了兩下喇叭,門摟中央的電動鍍鎳銅柵欄門便"隆隆地開啟。進門之初的一段而道,略有點坡度,而道兩旁栽植著南方名貴的喬木。在車燈的照耀下,不時從夜幕中閃現出它們奇異的身姿。為了讓它們適應北方的酷寒,它們高大的樹榦被麥草厚厚地包裹著。車繼續往前行,最後,停在一幢小樓面前。從外觀上看,它不能算豪華,甚至還應該算相當質樸,但因為設計者和建造者賦予了它一種與周圍環境渾然天成的韻味,使它整體透著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恬靜和舒適。

早有人在台階上恭候著了,是兩個穿著黑呢制服和超短裙的服務員小姐。短裙下,半透明的黑色連褲玻璃絲襪和它們蓄意要表現的某種肉感,在這嚴寒控制下的室外空間里顯然給人的感官帶來一種另類的意味和期待。她們得體而又親切地把客人迎上小樓二樓的一個高級套間里。衛生間的浴缸里正在"嘩嘩"地放著熱水,騰起一片片霧似的水蒸氣。

這時有人敲門。

已經產生了一點疑惑的周密立即問:"誰?"

門外響起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服務員。"

周密勉強地從沙發上折起身子,去開了門。門外站著兩個身材嬌小、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兒,都穿著一身短短的藕荷色浴袍,裸露著光潤的腿和腳。一位手裡托著全套的高檔洗浴用品,另一位手中的托盤上擺的是幾樣進口乾鮮果點和一瓶法國葡萄酒。她們把乾鮮果點和酒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把那套洗浴用品則送進了衛生間。

其中一位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孩兒恬靜地一笑:"首長,喜歡洗盆浴?請換裕衣。"

周密遲遲地答道:"行,行。我自己來。"

女孩兒們似乎早聽慣了這種"虛假"的客套,便不失風度地嫣然一笑道:"首長,我們幫您換。"

周密忙站起:"不用,不用麻煩。"

那個年齡稍小一些的女孩兒用一種特別平靜的口氣說道:"這不麻煩。"

周密覺得不能再跟她們客氣了,使正色道:"你們可以走了。"

那個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孩兒嫣然一笑道:"首長放心。我們這裡不是外頭那種下三爛的招待所賓館,我們也不對外營業,我們只接待內部首長和賓客。"

周密卻嚴肅地:"你們可以走了。東西……把這些東西統統給我拿走!拿走!"這時,兩個女孩兒才真的愣住了,隨即帶著滿臉的不解,悻悻地拿上東西走了。

也許對這方面的"騷擾",周密天生有一種異樣的反感,女孩兒走了以後的一段時間裡他仍顯得極不平靜,仰著頭,獃獃地站在客廳中央,臉上出現了一種極怪異的神情。說起來,自從離開大學講台進入仕途,尤其到市政府當秘書長期間,也常有這樣那樣的朋友作東請他涉足這樣或那樣的場所去"放鬆放鬆"。開始他極為震驚,極為氣憤,礙於朋友的面子,沒有大發雷霆,但也板起臉冷冷地說一聲:"我不需要,別跟我來這一套。"事後,他曾婉轉地提請主管這方面工作的部門作一些清理,甚至在一些公開場合還就此類問題發過言。但他覺得自己還不能說得太多管得太多。自己畢竟進機關的時間不長,根基還淺,本來就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人,底子軟,也不過是個"什麼都能管,但什麼也管不了的"秘書長,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後來見有些領導有些部門對清理此類場所內心裡其實並不積極,甚至還有種種奇談怪論,認為為了創造一種更好的投資環境,對此類現象不妨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這樣在公開場合他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

這時,秘書把那兩個女服務員端走的乾鮮果點和法國葡萄酒又端了回來。他走到周密住的那個豪華套間門前,輕輕地敲了兩下門,見屋裡並無動靜,又敲了兩下門。屋裡仍無動靜。

他稍一凝神,卻聽到一種不知從何處發出的挺怪異的悉悉卒卒聲,四下里尋找,大吃一驚。他發現從門板底下的縫隙里,居然有一綹水在向外流出。他忙放下托盤,用力捶打了兩下門,一邊叫道:"周副市長!周副市長!"一邊推開門沖了進去。

客廳里沒人。他又衝進卧室,也沒人。於是又衝進衛生間,只見周密正彎著腰,在慢慢地關著水龍頭。衛生間的地上已經積著不少水了。

秘書急急地喘著氣:"您沒事吧?這水龍頭怎麼搞的?我馬上讓他們給您再換個房間。"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過了一會兒,周密讓秘書把那兩個陪他來這兒的人叫了過來。

"東鋼的幹部職工培訓中心。"那個大高個兒答道。

"東鋼的幹部職工培訓中心在南郊。東鋼的招待所在它廠子的東門外,還有個職工療養院在千佛山。我是東鋼子弟,想跟我玩兒這個!"

那個個頭稍矮一些的忙說:"您說的那個是東鋼第一培訓中心,這是第二培訓中心。蓋起來以後一直沒對外開放過。說是第二培訓中心,實際上是專門接待東鋼那些關係戶的內部賓館。後來東鋼虧損太多,實在撐不住了,沒那個能力再養這麼個賓館,就把它轉讓給我們九天集團了。"

周密略略一愣:"你倆是九天的人?"高個兒矮個兒一齊說道:"是。"周密慍怒地問秘書:"你不是說今晚所有的活動都是咱機關後勤安排的嗎?"秘書歉然地解釋:"要說是九天集團的,您還會答應上這兒來嗎?"周密一甩手說:"走。"秘書和那兩位還想挽留,周密卻執意要走。

回市區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不說話。秘書尤其忐忑不安。

周密則始終板著臉,不理睬秘書。車子快要進入市區了,秘書才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問:"咱們去哪兒?是送您回家,還是去機關大樓?"

周密不做聲。

秘書紅紅臉:"周副市長,今天這事兒,事先沒跟您說清,是我不好。但我確實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您放鬆放鬆。

您的確太累了。大夫檢查之後也說,您暈倒,並不是身體機制方面發生了什麼病變,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因素,主要是過度疲勞。至於那兩位小姐,只是這賓館一個常規服務項目而已,誰來都這樣,並不是為您特別怎麼的。她們也就做到那一步為止,只要您不主動要求,她們絕對不會再有什麼過分的舉動,這一點我是反覆跟她們交代了的。想想您實際上總是過著單身漢的生活,從早到晚都被那種緊張和刻板包圍壓迫著,只是想借她們來調節一下氣氛,製造一點溫馨和隨意……"

周賽仍然板著臉不說話。

秘書說道:"我知道您不喜歡九天集團的那位總經理馮祥龍,覺得他沒文化,談吐舉止低不可耐。其實這個人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低俗,內心甚至可以說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他當過兵打過仗,雖然沒上過大學,頭腦還是蠻夠用的,對自己的現在和將來,對集團公司的現在和將來都挺有想法。他為人豪爽、仗義,也慷慨大方,跟那種一頭掉在錢眼兒里,只顧著眼前只吃海撈,能混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的暴發戶和社會混子絕對不是一路人。他一直想跟您交個朋友,跟您這麼說吧,今天晚上,他其實也已經來到賓館裡了,只不過在邊上的三號樓里等著哩。剛才如果您不走,等您洗完澡,他就會過來看您……"

周密略略抬起眼皮,掃視了一下他的這位秘書。

"他多次跟我說過,他覺得,在過一屆省市兩級領導班子里,他最佩服的,就是您……"秘書則說到這兒,周密的手機響了起來。周密看了一下手機上顯示的來電號碼,又看了一下駕駛座前儀錶盤上的電子錶。電子錶上顯示:6點30分。他便立即讓司機停車,拿著手機走到車後。公路上漆黑一片,寒風呼呼地在盤旋著。電話自然是丁潔打來的。"周副市長,您找我?有何指示?""你們台打了個報告。要校場口東邊那塊地蓋幼兒園……"丁潔沒想到周密會跟她說地皮的事。"這是台領導的事,我不管。""我沒讓你管。你知道這件事嗎?"

丁潔想了想,說道:"知道。"周密沉吟了一下,說道:"土地使用的審批,現在也歸到我這個口子上來了……""是嗎?

那可得恭喜您呀,周副市長!審批土地,這可是個肥差。"

"什麼肥差?純粹一個得罪人的苦差。"周密笑道,"有個信息麻煩你傳遞給你們台領導,這塊地我打算批給你們電視台了……""幹嗎讓我去遞這個話?""讓你去遞,就去遞。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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