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來,方雨林一直心亂如麻。吃過早飯,他收了碗筷準備拿到院子里的水龍頭底下去洗。因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鍋這樣的粗雜活兒,就得由他來干。小妹也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天天天一早圍上她那個大紅圍脖兒就出門走了,說是去醫院照顧媽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頭瞎張羅啥。父親見方雨林手上包著繃帶,就說:"你手壞了,擱著,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隊又跟中隊長鬧了一檔子不大不小的事兒,一不留神還把手弄流血了。一點小傷,當然不能讓父親洗碗。方雨林隨手抄了個短木棍,把洗碗布綁在木棍的一頭,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傷的手還一點沒沾水。
父親遞了一塊擦手的毛巾給兒子,並接過洗凈的碗,把它們-一放進碗櫃,然後又擦了擦手,望著兒子,欲言又止。方雨林雖然急著要出去打幾個重要的電話,但還是忍住了,一邊掏煙給父親,一邊問:"雨珠說,您要找我談談?"
"雨珠說,你也有話要跟我說?"父親反問。
"……"方雨林一時沒答話。兩個人便默默地吸了會兒煙。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你媽那邊,大夫給話了,說還得治兩個療程,起碼還要往裡扔個兩三萬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穩定住。眼前,家裡是一分存款都沒了。我這兒還揣著個大藥罐……聽雨珠說,你有個25中的老同學,這兩年發了,想招你去給他當保安,每個月能給你開四五千,還能解決雨珠的工作問題?"
方雨林默默地點了點頭,只是沒吱聲。這兩天他正煩著這檔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隊那個小屋裡瞅著牆上掛著的那面市局頒發的"優秀刑事偵察員方雨林同志"的獎狀發獃,25中的那個老同學打電話來催問他的最後決定:"嗨,咋整的,還沒想妥呀?不就是讓你脫個警服嗎?我這兒的保安也發制服……"方雨林輕輕地嘆了口氣答道:"操,你那什麼鳥制服!"那老同學一聽哈哈笑了:"穿我這鳥制服,一個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這年代,這歲月,你不趕緊趁年輕力壯能跑能顛掙一點兒,你還指個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氣,大蓋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頭,又能怎麼的?鬧得不好,折你個跟頭,還讓你倒人輩子邪霉!我說你真是死腦筋,現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錢!操!誰他媽的一個月凈給我5萬,穿褲叉我都替他干!什麼制服!兄弟,你睜大了眼睛瞧瞧,那些開著大奔小爽、坐在老闆台後面吆五喝六、出出進進大蜜小蜜偎著的主兒,有幾個是真有本事的?論智商他們哪一個比得上你?這燈紅酒綠的好日子,幹嗎非得全讓他們過了?剛才你們單位的那個人叫你什麼來著?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還不覺悟?非得成了方老再開始腦筋急轉彎……你還猶豫什麼呢?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你父母小妹想想,別再猶豫了。喂……喂喂……幹嗎不吭氣?"這時,外頭出了情況,院子里的警報器突然尖叫起來。中隊長衝出辦公室一個勁兒地嚷嚷:"緊急集合!快,鐵路東貨場報警!"其他警員紛紛衝出各自的辦公室,跳進警車。警車上的警報器也即刻囂響起來。方雨林卻還在那間小屋裡呆站著。中隊長就是看不慣他這個勁兒,便直起嗓門叫了聲:"方雨林!"沒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兒。中隊長火了,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緊急集合!"方雨林這才緩緩地轉過身,瞪大了雙眼,捏緊了拳頭,用力向掛在牆上的那面鏡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紅了碎玻璃……
"你自己咋想的么?是脫警服,還是不脫?"父親問道。
"我知道,為了這個家,我應該脫警服……"
"誰跟你說過為了這個家你就該脫警職?我說過?雨珠說過?還是你媽說過?"
方雨林苦笑笑:"這還用你們開口說嗎?我又不是死人。
一切都明擺著的嘛!可是……這警服,眼前我實在脫不下來。
您知道,我一直想干刑事偵查這一行,也一直覺得自己一定能當一個最棒的偵察員。就為這事,25中的班主任氣得直到今天都不願理我,說白疼了我3年。領到警服那天,我在咱家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真正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強大,我的真實。全省刑事偵察員中沒有一個人大學畢業不到4年就當上市局重案大隊副大隊長的,可我做到了。當然也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當副大隊長不到一年又被免職的。但我被免職不是因為我業務不出色,是因為我政治上太不懂事。這幾個月,找自己感覺又上了一回大學,又讀了一個學位。它讓我學到了許多學校根本不可能給我的東西,它讓我覺得從此以後,自己真正強大,真正真實,也真正有點價值了。這時候讓我脫下警服,那真是要了我一輩子的命。為了這個家,我可以脫警服,也應該說。但是……但是……"說到這裡,方雨林極痛苦地漲紅了臉,再也說不下去了,極懇切而又極矛盾地看著父親。父親手裡的煙早已自燃出長長一段煙灰來了,但他卻沒注意到,仍獃獃地將它夾在指縫間,一動不動地聽著兒子動情的自述。
沉默。
父親本能地顫慄了一下,煙灰終於掉到了褲腿上。
又過了一會兒,方雨林繼續說道:"我是老大,我知道我對這個家應負什麼樣的責任……我想過了,就是不脫警服,我也一定要負起這個責任。業餘時間我還可以找一點事兒乾乾,賺一份活錢……"
"你見過哪個當警察的還有業餘時間?特別是你們這些干刑警的,一天把24小時全搭進去都不夠,還業餘?"
"我就是干吐血,也一定掙錢回來給您和媽治病……"
父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給我胡來?穿著這身警服胡來,還不如現在就給我脫了!"
方雨林忙說:"我不會胡來……"
父親說:"要穿警服,就趁早別存那掙大錢的心。要掙大錢,就趁早脫了它!"
方雨林不明白父親到底是什麼用意,直瞪瞪地看著父親,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有件事你還不知道。昨天你媽把我和雨珠叫到醫院,她說,你從小在家裡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從小就特別乖,從來不向家裡提自己的要求,什麼都自己忍著。她一直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她知道你喜歡當警察,特別喜歡搞刑事偵查這一行當。她當媽的,絕不讓你為難。她讓我們看遠一點。她相信,你能幹出大名堂,比那個什麼來看?美國的……哦,神探亨特還神探亨特。她要全家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咬著牙支持你。她說,假如你為了她治病而脫警服改行,她立馬就出院,她就不活了……"
方雨林哽煙起來。
父親眼目也隱隱地紅了:"我當兵出身,文化低,在部隊幹了八九年,臨了也沒正式提上干,心裡沒你媽那麼多想法。
我就一句話,你要給我記住,路死溝埋,你要當警察,到啥時候也別銀現在社會上那些人學。千萬千萬!"
父親和母親能這麼對待他這檔子事,方雨林心裡真是感動得沒法說,只能哽咽地表態道:"您放心……"
父親卻說:"我放不下這心!你跟我來。"
方雨林一愣:"幹嗎?"
父親說:"跟我去瞅瞅你小妹。"
方雨林說:"她一早不是去醫院看我媽了嗎?"
父親說:"你就跟我走吧!"
父親往著手杖,迎著凜冽的寒風,顫顫巍巍地帶著方雨林走近一個農貿市場。那裡人頭攢動。只見在市場道口兩邊的雪地里,成八字型站著兩排人,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個白紙牌,紙牌上都寫著大大的黑字。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紙牌上寫些什麼。但這時方雨林已經看到圍著那條舊紅頭巾的小妹,也捧著一個紙牌,站在這奇怪的隊伍里。
"她在這兒瞎湊和啥?"方雨林皺起眉頭問。方父卻不說話,悶頭往前走。方雨林疑惑地看了看父親,猜不透父親這個"葫蘆"里到底悶的是什麼"葯"。又走近了一點,這時看清了,那兩排人都很年輕,也就20歲左右,胸前都戴著校徽,顯然是在校的大學生。每人手中捧著的白紙牌上都寫著"家教"兩個大字,只有小妹一個人沒戴校徽。紙牌上寫的是"家庭勞務"。
"她這是幹啥?"方雨林楞了一下問。
方父答道:"她說她要替你減輕點經濟負擔。"
方雨林心裡一陣酸澀,剛要張嘴叫。方又忙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說道:"別吵了別人,都挺不容易的。"
一霎那間,熱淚便湧出方雨林的眼眶,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他騎上自己那輛破自行車,飛快地向市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