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遲來的羽翼 箱中的遺漏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WORDS

我不是一個會清楚惦記著往事的人。要是跟我提起小學或中學時代發生過怎麼樣的事,我通常只是歪著頭感到狐疑。即使如此,還是有數件明明當時不只我在場,卻只有我 記得清清楚楚的事。我搞不懂總有一天會遺忘的事與永誌不忘的事之間的差別。

梭巡記憶,在一片無盡延伸,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做了什麼的曖昧之中,有時仍會存在鮮明的瞬間。這些瞬間幾乎都是體育祭、遠足或校外宿營,有時根本是我不怎麼感興趣的活動,當下雖覺無趣,事過境遷卻能在記憶中佔有特別地位。我一方面感到佩服,一方面卻也發現那些平凡無奇,當下感覺自然而然且不值得大書特書的一日,我清清楚楚地記住某個非常渺小的細節。這與我對節慶活動那種像有頭有尾的記憶不同,極為片段且缺乏前後脈絡,卻無法忘懷,就像老照片一樣難以割捨的記憶――譬如夏天我津津有味地盯著水溝匯流形成的漩渦看,或是冬天我縱情想像圖書館中我伸手不及的架上有著驚世駭俗書名的書籍,或秋天與同學在路上書店爭奪僅有一本的文庫本,隨後又互相禮讓――這一類記憶究竟跟無數遭到遺忘的經驗有何不同?

不過有時會直覺上身,感知到這一回或許將成為難以忘懷的經驗。就連六月時吹著溫熱的風走在夜晚的城鎮中這件事,我想必也會永遠記著。不過要確認預感是否命中,也是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

事情的開端來自一通電話。

2

當天我作了炒麵給自己當晚餐。

雖然白日晴朗,傍晚卻出現烏雲,無法透過天空散熱,夕陽西下後氣溫也沒下降多少,是有點悶熱的夜晚。家人各有外務,我一人留在家裡。懶得煮白米飯,打開冰箱想用剩下的食材弄點吃的,於是發現了炒麵用的熟面。

我還挖出萎縮的高麗菜、乾枯的金針菇與脫水的培根,便將材料大略切一切,接著在熱好的平底鍋淋上油,將麵條丟進鍋里放著,鍋子冒出陣陣白煙,我有點擔心是不是乾燒了,還是耐著性子不時拌開麵條再炒幾分鐘,我將酥脆得恰到好處的微焦麵條倒到盤裡,接下來換成炒配料。料一熟,我拿起料理筷將配料撥到平底鍋的邊緣,在空出來的地方加上伍斯特醬燒開,香味瞬間飄開,廚房籠罩在炒麵的味道中。醬料淋在面上稍微攪拌,晚餐大功告成。

我將盤子從廚房拿到客廳,拿出筷子與麥茶進備用餐。桌子上丟著一封給老姊的「三年I班同學會通知」,要是醬汁滴到上頭不知道又被念什麼了。我將通知插入信插,就在我終於心無罣礙,合掌夾著筷子準備開動時,電話響了。

壁掛式時鐘上的時間正好七點半,在這種最適合晚餐的時刻打電話實在很沒禮貌。說起來現在只有我一人在家,接起電話,對方想找的人不在的 能性也很大。我本想忽視鈴聲朝熱騰騰旳炒麵下箸,然而電話就是這麼煩人,想忽視反而會湧出奇妙的罪惡感。基於必要的事儘快做的信條,我輕嘆一口氣放下筷子,起身接起話筒。

「喂?」

「你好,請問是折木同學……」

我還以為是老爸或老姊,話筒另一端卻傳來我熟悉的聲音。對方似乎透過聲音與反應察覺到我,拘謹的口氣轉為平常的語氣。

「奉太郎是你?」

「對。」

「太好啦。我就知道奉太郎你不會出門。要是接聽的人是你那位老姊,我還真不知道怎麼開口。」

福部里志很滿意這結果,但我可不滿意。

「抱歉,我跟你說話的每一秒,炒麵都在逐漸變冷。」

「你在吃炒麵喔!也太慘了!」

沒錯,超慘。

「你了解我的苦衷嗎?拜託快講重點。」

另一端傳來意味深遠的笑聲。

「奉太郎有手機就用不著這麼麻煩了。啊,抱歉,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我想找你散步,你等一下有別的行程嗎?」

我這個人沒夜生活可言,很少在晩餐後踏出家門。說歸說,倒不是從來沒在晚上出門過。回想起來曾與里志在晚上散步過一次。我再次瞥一眼時鐘估算時間,解決這盤炒麵要十五分鐘,換衣服跟其他有的沒的又要花一點時間。

「我沒事,八點可以出門。」

「這樣啊,太好了。我去找你吧。」

我在心中想像我與里志家的位置。提出邀約的人是里志,理論上可以要求他過來,但我也沒有為難他的理由。我想起了與彼此住處距離差不多的明顯地標。

「……約在赤橋吧。」

「好啊。再讓你的面冷下去就太對不起你了,剩下的見面再說。掰。」

通話乾脆爽快也沒頭沒尾地中斷了。大概發現再講下去會礙到我就索性結束對話,這很有里志的風格。

回到桌上,面表層果然涼了。好在炒麵並非白白在鍋子里受熱,上下攪拌個一

、兩次,再度冒出熱煙。

月光穿透稀薄的雲層灑落,濕漉漉的風穿過住宅間的縫隙。我一度穿著羊毛襯衫跑出去,但吹著夜風仍覺熱意,便折回家換上棉襯杉。

斜紋棉褲的口袋放不下對摺皮夾,懶得帶包包,但身無分文地出門又可能會在突髮狀況下被裡志請客,於是我從錢包抽出兩張千圓鈔塞進胸前口袋。拇指插進斜紋棉褲的口袋裡、在約好的八點出門,神山市的人很早就開始休息了,住宅區小徑一片寂靜。

不用趕路也能在十分鐘內抵達集合地點赤橋。赤橋其實是俗稱,另有正式稱呼,但由於整座橋塗得通紅而出現的綽號太好用,我都忘了原名。這附近有銀行、信用金庫與郵局,白天頗為擁擠,沒想過到晚上如此冷清,街燈照耀的赤橋上沒有任何人影。我原以為里志先到,正奇怪地四處張望時,突然有人從後方拍我的肩。

「……晚安。」

我不是沒被嚇到,但也沒到大吃一驚的地步。在橋附近未見里志時,潛意識中大概早已預期會被裡志突襲了。我頭也不回,只說了:

「嗨。」

「眞無趣。你這人眞不可愛。」

繞到我面前的里志嘻皮笑臉,表情卻帶點苦澀。他正眼也不看我,將視線轉移到橋上,開口說道。

「我們找個地方待吧。」

「地點你決定。」

我沒什麼夜間散步的經驗,不熟悉固定行程。里志歪了歪頭。

「再往市中心過去是比較熱鬧……但我們也不能去居酒屋街。我不想被輔導。」

「這還用說,總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大人。」

「沿著外環道走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家庭式餐廳。」

但外環道太遠了。至少腳踏車才去得了。里志的建議看來也非出自真心,他邁開腳步,跟我這麼說。

「我們就隨便晃晃吧。」

我對這方案完全沒意見。

里志走過赤橋,踏上河邊小徑朝上游移動。或許經過梅雨時節的雨水滋潤,河川的水量變多,轟隆隆水聲傳入耳中。這一帶沒街燈,僅能靠從民宅窗戶透出的燈光及時而隱沒的月光觀看。不過我的眼也習慣起黑暗,側眼陸續瞥見老舊木圍牆上的破洞,在古色古香的酒商屋檐下吊著的杉玉(注),倒閉澡堂的歇業告示,緩緩漫遊在夜晚的城鎮。

(註:利用柳杉針葉製成的大型球狀吊飾,日本的酒廠傳統上會在新酒釀成時在門前懸掛杉玉通知顧客,而顧客也能透過杉葉的枯萎狀態判斷酒的熟成狀況。現代一般酒商也會掛上杉玉當作招牌。)

河川兩岸進行護岸工程,人工坡面就像石牆。河岸那側密密麻麻地種植著行道樹,裡頭幾棵對陽光太過饑渴,整棵樹奮不顧身地傾到河面上,我不經意停下腳步,將手擱在一棵行道樹上。樹皮粗糙凹凸有致,葉片跟紫蘇差不多大。這是棵櫻樹。這一帶是賞櫻景點,這條走起來特別舒服的小徑,在花季想必十分熱鬧。然而現在只有我跟里志兩人步行過此,要是沒留心,也不會注意到花謝過後的樹木便是櫻樹。儘管令人感傷卻也莫可奈何,畢竟花季過了。

手抽離樹榦,我詢問里志。

「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當然不認為里志只是純粹想找我體會夜間散步的樂趣。

我們的交情算得上長久,卻不深厚。幾乎沒在假日約出來玩過,上學放學也只有在碰巧遇上時才同行。里志突然找我散步必有不好的隱情,還是不能等到明天再說的急件,或者不能在隔牆有耳的學校談論的秘密。

平常里志說話愛兜圈子,今晚卻沒這麼做。

「我遇上麻煩了。」

我再次邁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