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繞遠路的雛偶 六 手作巧克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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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待事物的角度不止一個」,這在今日早成了常識,連一般中學生都必須有辦法以對立的角度解釋一、兩件事,然而深入思考這句話的真意,我們無法自信滿滿地大聲宣布自己對此常識瞭若指掌,而這對心靈和諧其實有負面的影響,因此,我們決定不深究絕對的真相,退而求其次,探索一定程度的事實即可;換句話說,我們「選擇相信」到什麼程度,真相就在那裡。我們必須這樣,才得以揮去由對立性所帶來的黑暗面,繼續平靜地過日常生活。

不過這和全盤接受一切、放棄深究所有事又是兩碼子事。即便「選擇相信」是不得已的手段,也不代表認同「盲從」。這一點同樣是常識。雖然有些人無法原諒「絕不原諒一切的人」,但我心中不存在如此嚴厲的標準,不過也不至於因此輕視心中有此標準的人。

每每在關鍵時刻口拙的里志所說的憋腳借口,我以上述為他背書。這裡是鏑矢中學的一樓正面出入口,時間是放學後,有點晚了,只看得見零星學生的身影。敞開的玻璃門外天色已暗,二月寒風不時吹來。里志一副得救了的神情,轉頭看向我,豎起大拇指。

「哎呀,還是奉太郎最了解我,講得好啊,『有些人無法原諒絕不原諒一切的人』,這話真有意思,因為你評評理嘛,拿手作餅乾來說好了,買市面的現成餅乾來,用鮮奶油還是什麼裝飾之後就宣稱:『完成了,這是手作餅乾。』根本不合理嘛,對吧?所以也就是說,我剛剛那樣講其實沒有惡意……」

難得見到里志被逼到語無倫次的地步。福部里志,這小子和我是進中學就混在一起的朋友,對彼此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別看他外表纖弱、個頭嬌小,表情看不出絲毫的威嚴或強勢,其實他相當有膽識。不過,此刻無法發揮,因為對手太強了。

這位等在學校一樓正面出入口堵里志、把他逼到走投無路的對手是個小個子女學生,光看外表要說是小學生也過得去,她叫做伊原摩耶花,和我從小學一年級同班至今,伊原這九年來除了體形大了點,外貌完全沒變。附帶一提,我和伊原同班這麼久,彼此卻沒說過幾次話,現在她也徹底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她低著頭,左手扠腰,右手拎著一個紅色包裝紙的禮物,低聲說:

「噢?也就是說,阿福你的意思是必須從磨可可豆開始製作,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手作巧克力;買巧克力片來隔水加熱融化之後重新塑型的巧克力根本不是手作巧克力,所以我這個情人節巧克力不是手作巧克力。你是這個意思吧?」

今天是西元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雖說是巧克力商大肆宣傳販售的日子,但能換得好處,買個巧克力來應應景乃人之常情。而且這日子定在二月中旬實在巧妙,在離別季節的前夕(注),情人節提供了一個最後的告白機會,說有多巧就有多巧。

只不過,這不是伊原第一次對里志表示好感,每次里志都閃閃躲躲地不曾正面回應,但在情人節的今天他逃不掉了,伊原是認真的,緊咬住里志的爛借口,怒氣一點一點地顯露。

註:日本學校的畢業季在三月。

看她的舉止還算冷靜,但那低垂的雙眼裡閃著什麼樣的光芒,恐怕是連鬼神都敬畏三分的恐怖視線。反正我是旁觀者,悠哉地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當事人里志卻無法置身事外,他好不容易開了口:

「我是沒有講得那麼惡劣啦……」

「可是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嗯,講白一點的話,是沒錯。」

伊原氣勢洶洶地抬起頭,怒氣終於爆發:

「你、你是這個意思嗎?虧我、虧我還特地……今天是情人節耶!好,我明白了,既然阿福你這麼說的話……」伊原迅雷不及掩耳地動手一口氣扯開紅色包裝紙,裡頭是一個以保鮮膜包著的心形巧克力,她接著也撕掉保鮮膜,櫻桃小口張到最大,硬把寒冷二月天里凍得硬邦邦的巧克力一口咬下,心形的下方尖端啪哩啪哩地應聲被啃得粉碎。「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看到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里志和我都嚇傻了。路過的男學生瞄我們一眼,一副就是別管閑事為妙,快步離去。伊原親手毀掉精心製作的情人節巧克力,接著瞪向里志,神情與其說悲憤,更接近燃起鬥志的兇狠,她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遞到里志面前。

「給我記好了!阿福,不,福部里志!」

「記、記住什麼?」里志懾於伊原的氣勢,不由得接了話。

伊原高聲宣告:

「明年!西元二〇〇一年二月十四日!我會做出讓阿福你認可的傑作,拿來賞你一巴掌!你給我記好了!」

伊原吼完,一個轉身便沖向走廊,背影旋即消失在樓梯口。我回頭看向里志,他的表神有些尷尬,聳著肩的態度依舊是平日的調調。我開口了:

「這樣好嗎?」

「不太妙啊。」

「那傢伙是不是在哭?」

「你說摩耶花?不可能啦……」

里志邊說邊從鞋櫃取出自己的鞋子,我也隨著里志聳聳肩,決定不想伊原的事了。那傢伙說出那種挑釁的宣言,說不定正是出於傷心。不過,嗯,反正不關我的事。

問題是,伊原似乎打算明年送里志手作巧克力,能夠如願嗎?離高中入學考沒剩幾天了,他們兩人的第一志願都是神山高中,但其中一人不幸落榜,兩人日後只會漸行漸遠。是說我也同樣面對大考在即,沒心力顧到他們倆的事。二月的寒風襲來,我禁不住地打顫。

2

……我想起了去年的這段往事。

現在想想,去年的我似乎比今年的我要冷漠,不過那時候我和伊原真的不熟,會那副態度也無可厚非。

從鏑矢中學畢業,我們三人順利考上了神山高中,然後在莫名的因緣際會之下,三人竟然加入同一個社團。我和里志算是朋友,伊原似乎一直對里志有意,不過基本上我們三個並非連上廁所也要手牽手一起去的死黨,之所以先後加入活動目的不明的謎樣古籍研究社,詩意一點能夠說是命運的捉弄,散文一點就是順勢而為的結果。

不過要講起古籍研究社這個社團,光提我們三人當然不夠,借地科教室充當社辦的古籍研究社共有四名社員,最後這一位最棘手。

棘手人物大聲一喊,攪亂了我沉浸在過往時光的寧靜心情。

「咦,那是什麼意思?我很好奇!」

回頭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頭烏黑長發。有著這一頭長髮的傢伙背對我,所以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不必看也知道,她唯一背叛大和撫子(注)氣質的大眼睛,此刻想必睜得更大,雙頰或許也有些緋紅。這一年來古籍研究社得以蓬勃參與許多有趣的社團活動,都要歸功於千反田廣泛的好奇心,雖然她的好奇心之於我非常棘手,畢竟我樂於無趣。

教室中央,千反田與伊原從剛剛就隔著桌子對坐聊天,坐在一旁看著文庫本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被當空氣,兩人都以平常的音量說話,要不是我緬懷起過往,她們的對話內容完全聽得一清二楚,即使沒有偷聽的意思。伊原的回答繼續鑽進我的耳里。

「所以說啊,四千年來巧克力一直被視為『飲料』,不是南美人想像力不足,而是技術層面無法克服。」

這兩人的話題從剛才就繞著巧克力打轉,與其說討論,比較接近伊原單方面演講給千反田聽,害我想起去年的情人節。去年,對,將近一年前的事了,西元二〇〇一年已進入二月,為了響應節能,學校提供給學生用的暖爐設定溫度最高只到十六度,根本無法禦寒。我喜歡節能,卻討厭寒冷。

然而伊原的口氣一掃寒氣,愈講愈熱烈。

「一開始是西班牙某個探險家帶豆子回歐洲,據說經過很久才成為民間的休閑飲品,這也難怪啦,直接把可可豆磨榨成漿,那可是脂肪成分超過五成的濃稠液體哦,那個時代有咖啡了,換作是我也不想喝那種東西。」

「我對咖啡因沒轍,所以沒辦法喝咖啡……」千反田頓了一下,「不過有一半成分是油,對身體也不太好哦。」

註:性格文靜、溫柔穩重且具有高尚美德的傳統日本女性的代稱。

也是,那大概就跟直接喝美乃滋一樣吧。

「聽說當時的確很多人試喝之後胃痛哦。」

「這樣還能夠普及,很厲害耶。」

「據說是後來加進了砂糖,才逐漸被大眾接受,在英國似乎是比咖啡高級的飲品哦,高卡路里又有藥效,帶點上流階層氣氛的飲料吧。」

「有藥效啊?」

「嗯,聽說是ㄘㄨㄟㄑ一ㄥˊ一ㄠˋ。」

※校對註:催情葯。

我看到千反田偏起頭:「咦?是哪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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