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繞遠路的雛偶 二 犯下原罪

1

這堂課是世界史,進度到了中國史。糟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歷史我大多知悉,課上起來百無聊賴,但我既沒有無聊到在筆記本角落塗鴉殺時間的雅趣,也提不起勁寫下好玩的紙條讓同學傳閱分享,家庭手工業之類的普通嗜好也不在我的興趣範圍,只好讓老師枯燥的合縱連橫策略(注)說明左耳進右耳出,獨自咀嚼著期望無為者所幸運獲賜的漫長無為時光。

神山高中好歹是升學學校,學生諸君的上課態度整體來說不差,老師清晰的嗓音響徹靜謐的教室,粉筆一觸上黑板便發出喀喀的聲響。這是第五堂課了,睡魔襲來也不奇怪。時值六月,今天是梅雨季節中可貴的晴天,我卻如此浪費高中生活。

我按了按自動鉛筆的筆尾,沒打算寫什麼,筆芯卻沒出來,原來一直沒發現筆芯用到底了。從鉛筆盒拿出備用筆芯,以拇指和食指捏起,接著把筆芯對準自動鉛筆的筆頭試圖直接插進去,我不打算從筆尾補充筆芯,想玩玩自創的穿針遊戲。

但和平總在突然之間灰飛煙滅。

竹子猛地敲上硬物發出駭人聲響,由於太過突然,我不禁倏地縮起身子,睡魔瞬間遠離,HB筆芯也硬生生從中斷成兩半。真浪費。不,應該還能用吧。

看來被嚇到的不止我,教室逐漸出現竊竊私語,鄰座的女同學轉頭問坐後面的好友:「那是什麼?你聽到了嗎?好嚇人哦。」大家只要逮到機會,應該都不想一聲不吭地老實上課。

聲響不止一聲,「磅!磅!」地連續響起,然後夾雜罵聲,那人嗓門很大,卻咬字含混,聽不出在說什麼。是個男性,聲音充滿威嚇力,這時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班上的同學應該也都猜到了。隔壁教室里,數學老師尾道什麼的又在發神經了。

教師工作有個別名叫做「執教鞭」,但現代應該不存在拿著鞭子的教師,頂多拿根長度可伸縮的簡報棒。以前初次見到輔導處的森下老師時,我有個感想:「老師手中沒拿竹刀,但如果有機會,他一定很想拿。」而這位尾道老師隨身帶一支宛若竹刀、帶竹節的竹棒來代替簡報棒,偶爾也會把竹棒當教鞭,不過身為資深教師的他從不揮向學生,只是有時拿來敲打講桌或黑板以威嚇學生。教導我黑板其實比想像中要堅固的恩師,正是尾道老師。

話雖如此,我對尾道老師的印象為何呢,我既不討厭他,也不會不屑他,完全沒有負面情緒,畢竟這種老師在中學、甚至小學都有。要說感想,應該就和我對鄰座女同學的感想一樣,長相、名字和個性都曉得,但僅止於此,其他部分無關緊要。

不過不管怎麼說,鬧到隔壁班級都受影響,畢竟不是教師該有的行為。我才這麼想,尾道接連不斷的怒罵被一道澄澈的聲音打斷,是我聽過的聲音。察覺出聲的是誰的同時,我不由得悄聲嘀咕:「不會吧……」

※註: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外交及軍事策略,「合縱」即「合眾弱以攻一強」,「連橫」即「事一強以攻眾弱」。

因為,那應該是千反田。

她和我一樣是一年級生,入學沒多久便因為一些原因認識彼此,而且加入同一個社團。我這才想起,對喔,千反田是隔壁班的。雖然很訝異神山高中居然有學生敢反駁氣到狂敲黑板的尾道,但更令我驚訝的是,那人竟然是千反田。我懷疑自己聽錯,還特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一會,但畢竟隔了牆壁,聽不太清楚,不過從語氣的抑揚頓挫聽來,真的很像千反田。

不確定她說了什麼,可以確定的是,她字字句句非常尖銳強烈。她的聲音我聽過數次,但如此激動且憤怒還是初次耳聞。

不知是否想說的都說了,隔壁教室終於沒聲音,我們班上也籠罩在屏息的沉默之中,然而隔壁教室恢複了安靜,莫非千反田真的講到尾道閉嘴了?我們教室里不負責任地期待事情鬧大的氣氛也逐漸緩和,既然隔壁班的騷動平息了,我們班也只得繼續回到世界史的課堂。

我抽出自動鉛筆里的筆芯,這回不再玩遊戲,迅速從筆尾補充好筆芯後,轉起筆來。

2

放學後在古籍研究社的社辦,也就是地科教室,初夏的日光斜斜射進室內。

我以手指夾住文庫本讀著,千反田則慌張不已。讓她慌張不已的原因是佔據教室中央爭吵的兩人——福部里志與伊原摩耶花,不過他們倆根本吵不起來,這兩人所謂的爭吵,一向只是伊原單方面持續責罵,里志要不隨口虛應故事、要不苦笑著聽聽就算。打從爭吵一開始就在場的我也搞不清楚今天兩人為了什麼杠上,差不多就是電線杆很高或郵筒是紅色之類的小事吧。

我和千反田和里志在四月時,加入了原本瀕臨廢社危機的古籍研究社,伊原則是追隨里志的腳步,在五月入社。

伊原和我從小學一年級就一直同班,除此之外我和她之間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往事,後來我們上了高中首次被分在不同班級,現在卻待在同一個社團,真不知和她的緣分是淺還是深。總之如此一來,伊原就身兼圖書委員、漫畫研究社社員、古籍研究社社員的三重身分,恰好與總務委員兼手工藝社社員兼古籍研究社社員的里志相輝映。

先前社員只有三人的時候,古籍研究社是個非常安靜的地方。

里志原本就是一個聊的時候很起勁、沒事的時候也可以一直不開口的人;至於千反田,她只要那股好奇心沒有爆發,平日就如外表給人的印象,文靜不多話。

雖然是社團,但也是平靜無波的舒適地點,我後來也慢慢愈來愈常跑地科教室,不是出於喜歡上了社團活動,只是因為這是能讓人靜下心的地方。

然而狀況卻在伊原入社後有了變化。伊原單獨一人的話,不過是個個性不太可愛的女同學,但一旦和里志湊到一起……

「說起來一開始不是阿福你自己說要來的嗎就算你有苦衷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聯絡一聲不是基本的禮貌嗎你要是不來就說不來為什麼不講一聲你不是有手機嗎你到底在想什麼現在又不是我的錯你那什麼表情好好聽人家講啊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立場嗎不是跟我道歉就能解決的耶再說阿福你啊……」

就會變成這樣。

是第幾次爭吵了呢?剛開始幾次,在場目睹的千反田整個人慌到手足無措,拚命想當和事佬安撫雙方,雖然這麼說有點過分,但她在做無謂的努力。現在她不再試圖居間調停了,但依然努力想找出適當的時機開口關切一聲「發生什麼事了呢?」我不經意抬頭,剛好和一臉困惑的千反田四目相對,她悄悄伸出食指,指指吵個不停的兩人。

我在讀的文庫本是科幻小說,故事開頭還滿有趣,於是一路讀了下去。但到情節高潮處,我愈看愈迷糊,只知道發生不好的事,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一段文字要看上兩遍才看得懂,不由得有點心浮氣躁;另一方面我也開始覺得這兩人很吵,於是嘆了口氣,蓋起文庫本。

「你明明是聰明人卻老是缺了那麼一點體貼你明知道事情會變怎樣卻沒有任何行動到後來又是下雨又是颳風又是打雷後來連冰雹都下了哼反正就算見到面你也不會察覺吧可是啊人家我也是挑了衣服出門的沒兩下就變得狼狽得要命很狼狽耶你看看這些事追根究底都是阿福你的錯啊怎麼你連給我個解釋都懶得開口嗎……」

面對單方面火力全開的伊原,我開口了:

「……你不累嗎?」

伊原瞪著里志的視線直接轉而射向我,簡潔有力地回道:

「累了。」

「那休息一下吧。」

「就這麼做。」

接著二話不說碰地一聲坐上一旁的課桌。她是認真發火,我也不清楚這人到底算好搞定還是難搞。里志朝著我,模仿美式作風豎起大拇指當作道謝,然後嘻皮笑臉地看著伊原說:

「哎呀,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是狂飆了一場呢,心裡的壓力都抒發出來了吧?」

「要是阿福你振作點,我在發飆之前根本不會累積壓力。」

「也是啦,不過……」里志試圖轉移注意力,回頭看了看千反田說:「你也多跟人家千反田同學學一學嘛,我就沒看過她發脾氣。」

千反田因為兩人休兵而撫胸松一大口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真的撫著胸口吁氣。突然被裡志點到名,她嚇到不禁輕呼出聲。

「咦?我嗎?」

伊原蹙起眉頭。

「是嗎?可是上次折木遲到,我記得小千就發脾氣啦。」

呃,的確有這麼回事,不過那和伊原的發脾氣又不太一樣,該怎麼形容呢?

「那次我也在場,可是那不是發脾氣,是在教訓奉太郎哦。」

就是這個!同時我也覺得自己這反應很難堪,再怎麼說,被同年級的女同學「教訓」也太那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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