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冰果 三 值得誇耀的古籍研究社之活動

我從沒想過古籍研究社是在做什麼的,知道答案的學生都已不在這所學校,而我也不至於好奇到想請教老師。其實問姐姐就行了,但是不湊巧,她現在正在貝魯特(注一)。算了,社團活動目的不明的情況雖然罕見,反正存在意義不明的團體多得是,應該沒什麼好在意的。

古籍研究社復活一個月了。兼做地科教室之用的社辦即便不能當作私人空間,仍然在我心中逐漸確立安居之所的地位。我每每放學後覺得無聊就會跑來這裡,心想說不定里志來了,說不定千反田來了,說不定兩人都來了,若是誰都沒來也無所謂。我們有時會聊天,有時只是保持沉默。里志的個性本來就耐得住安靜,而千反田這位大小姐如果沒有爆發出好奇心,便如外在形象一樣嫻靜,因此我儘管不懂古籍研究社為何存在,還是覺得這個社團很有俱樂部的風味。

和人們只要相處起來不太累,我其實不那麼排斥交際。但里志直到現在還沒摸清楚我這脾氣。

下著小雨的這一天,只有我和千反田在社辦。我將椅子拉到窗邊倚牆而坐,讀著廉價的平裝書,千反田則是坐在教室前方讀著一本厚書。放學後的散漫情景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不經意瞥向時鐘,離我上次看時間已過了三十分鐘,沒想到時光流逝如斯迅速。話雖如此,若說我現在是閑適或心情放鬆,那就錯了。因為必須先感受到緊張或壓力,才會有所謂的閑適和放鬆,而我一直都維持在能量耗費極少的狀態下。

沉默之中,只聽見翻書頁和細雨的滴答聲響。

「……」

想睡了。等雨停就速速回家去吧。

就在這時,傳來「啪噠」闔起書本的聲響,背對著我的千反田開口了:

「淪落啊。」

她並沒有望向我,但顯然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於是試探道:

「你是說一年種兩次的那個?」

「那叫『輪種』。」千反田回過頭來,答得鏗鏘有力,「一年種兩次同樣的作物叫二獲。」

「真不愧是農家的女兒。」

「又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事……」

此刻只聞雨聲,然後一片沉默之後,她才繼續說:

「不是,我不是在講那個。」

「你想說的是『淪落』?」

「沒錯,這是淪落。」

「什麼東西淪落?」

千反田凝視著我,接著右掌朝上,往整間教室比了一周。

「放學後的時間啊,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真是毫無建樹。」

廢話,單純地殺時間當然不會有任何建樹。我連書都懶得闔起,抬眼瞥向她說: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從古籍研究社得到什麼東西嗎?」

「你問我嘛……」

我提出這個疑問實在不懷好心,因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附帶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麼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猶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東西。」

「喔?」

真意外,沒想到她答得這麼爽快。我起了點興趣,但還來不及問她,她就迴避似地接著說:

「不過那部分是個人因素。」

這樣我就問不下去了。

千反田繼續說:

「我現在談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個社團,得有社團活動才行。」

「有活動是不賴,可是我們又沒有目標。」

「當然有目標。」

千反田挾帶社長的權勢和名門的聲威發出嚴正宣告:

「我們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過,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氣,再進一步說明,這等於是這地區年輕人的文化盛事。我聽里志說,在這鎮上所有學習茶道的高中生都該參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系的街舞比賽也比出了不少專業舞群。這些藝文活動的品質如何我不太清楚,但為數可觀,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從各學藝類社團蒐集來的社刊多達一整箱。

說起來這應該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結晶,至於我對這點作何感想……,還是別提了,我只能說一句「確實不容小覦」。

千反田說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這個提議,提出合理的質疑。

「千反田,社刊應該是平日社團活動的結果,而不是目標吧?」

千反田搖搖頭。

「不,把做出社刊這個結果當作目標,我們以此為目標得出結果的目標就達成了。」

「……啊?」

「就是說,所謂把結果當作目標,就是以之為目標而試圖得到結果,不是嗎?」

唔……。我緊皺眉頭。我大概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但這應該就是套套邏輯(注二)吧?

言歸正傳,搞什麼社刊嘛,太麻煩了。不,我沒製作過社刊,無法斷定麻不麻煩,總之沒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標和活動都是人們自找麻煩想出來的,把精力耗費在這種沒必要的活動上,等於是白白糟蹋體力。

我闔起平裝書,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費工夫了,而且……對呀,只靠三個人也搞不出像樣的東西嘛。」

千反田依然堅持。

「不行,不可以沒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還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設攤之類。」

「依照慣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設攤。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沒有社刊。」

「……為什麼?」

「社團預算當中包含了社刊製作費,不做就麻煩大了。」

千反田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給我看。的確,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點兒預算的名目就是「社刊製作費」。

「大出老師也很期待我們推出社刊,因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傳統,他不希望就此成為絕響。」

「……」

有條理的人腦筋通常不錯,但不代表沒有條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並不笨,卻絕對稱不上有條理。如果她一開始就先提預算和傳統,再宣布活動目標,不是很好嗎?因為我很清楚反抗預算名目與傳統都是徒勞無功,要是她有條理地按順序開口,我也不必多費唇舌,頂多苦笑罷了。

「好啦好啦,那就來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對漫無目標的寧靜生活道別。算了,或許這樣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還在下。既然暫時回不了家,乾脆問一下該問的事。

「所以呢?社刊長怎樣?」

「什麼長怎樣?」

「我在問你歷年的社刊是怎樣的內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總里見八犬傳》讀後感」、「從《雨月物語》之〈白峰〉一章論天皇觀」、「對前年考察《大鏡》所示社會規範變遷之反論」這些玩意兒(雖然機率不大),我就得下定決心了。在此慣重地補充一點:不是下定決心做出符合曆年品質的社刊,而是下定決心不做。反正無論如何,先知道所謂的「傳統」傾向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樣的內容呢?」該說她答得理所當然嗎?千反田有模有樣的社長架式常常令我忘記她加入古籍研究社僅僅一個月。「去查舊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種東西嗎?又不知道收在哪裡。」

「會不會在社辦?」

對耶。

我差點反射性地附和出聲,真丟臉。我沒吭聲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這裡就是社辦喔。」千反田說。

沒錯。

「真不好意思,因為不太有參加社團活動的感覺……」

這也沒錯。

做為本社社辦的這間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麼也沒有,看到的僅有黑板和桌椅,頂多加上掃除用具,再普通不過的教室,看不出哪裡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會不會沒留下來呢?」

「不會啦。」

「那……會不會在圖書室?」

很有可能。我點點頭,千反田旋即提著自己的書包站起來。

「我們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開門走出去,沒想到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動力。隨便啦,反正圖書室就在前往校舍門口的路上,順路。

不對,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嗎?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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