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卷 第陸夜 倩兮女※

(※倩兮女: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楚國宋玉東鄰有美女,

登牆窺宋玉,

嫣然一笑,惑陽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為淫婦之靈也。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1

不習慣笑。

不知該怎麼笑。

試著揚起嘴角。

繃緊嘴邊肌肉,想做出笑容卻難以如願。

——這樣看起來像在笑嗎?

鏡中映照著一個把嘴抿成一字、看似心情不好的女性。愈用力嘴角就愈朝橫向擴張,反而像是發窘,也像在胡鬧,但就是稱不上笑臉。

——是眼鏡的緣故嗎?

拿下眼鏡。

世界變得模糊。

無所謂。

完全無所謂。

映於鏡中的表情扭曲,變得更奇妙了。

究竟如何才能做出所謂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管怎麼思考、怎麼努力都不懂。

——是臉頰的問題嗎?

臉頰用力。

讓嘴巴朝橫向擴展,全神貫注在顴骨上。

一張緊繃的奇妙笑容便完成了。

看起來一點也不愉快。

——必須舒緩一點。

眉間有皺紋,看起來就不像笑臉。

指抵眉間。

閉上眼帘,輕輕按摩。

——真愚蠢。

自己的行為多麼滑稽啊。

滑稽歸滑稽,卻一點也不好笑。

年紀不小的女人在鏡子前擠眉弄眼,認真煩惱笑臉的問題。

無聊。

明明這世界上有這麼多緊迫的事情尚待思考與實行。

——但是,至少現在……

女人再次注視著鏡子。

從來沒畫過妝。他說——只要略施薄妝,不失禮節即可。男人不需為了禮節化妝,只有女性必須取悅異性才能在社交上獲得認同,她一向認為這是件可笑之事。

——笑。

記得柏拉圖曾經宣稱,絕大部分的笑都建立在犧牲他人之上。

笑是受制約的衝動突然獲得滿足時產生的心理狀態——佛洛伊德如此分析。

追根究柢,笑是惡意的扭曲表現,是迂迴卻直接了當的歧視。無須引用波特萊爾也能證明,笑是多麼畸形而低級的行為啊。

但是……

身為人就不得不令臉頰的肌肉抽搐,機械式地做出醜陋表情。

笑吧笑吧笑吧。

矯飾矯飾矯飾,

山本純子拚命牽動臉頰肌肉。

——不笑的話。

就會被笑。

嘻嘻嘻。

——被笑了。

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窗外……

圍牆上空——

一個巨大的女人正在笑著純子。

2

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只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被笑了。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如今狀況無異。問心無愧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純子一直都這麼認為。

——可是,

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在意?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做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裡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傾聽愚者的話語口合疋浪費時間。

多聽無益,只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面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這種事。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面前示弱過,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面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諸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只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會感到疑惑。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終究只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保持一定的距離;教師必須經常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面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只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即使三、四歲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學會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場所。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社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因此,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裡只是一個單位機關、一種裝置,教師只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應當了解自我的分際。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應盡之責、只想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只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傢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片刻也不得鬆懈。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純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彷彿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自我意識過強了。

絕對是。真愚蠢。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石砌的校舍之中,

腳步聲由四面八方反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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