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卷 第肆夜 鬼一口

在原業平擄走二條後,

於破屋暫歇。

鬼至,一口吞下二條後

此事載於《伊勢物語》,歌曰:

佳人曾輕問,

白玉為何物?

答曰為白露,

盼與君同逝。※

(※鬼一口:典出《伊勢物語》當中的第六段〈芥河〉。)

——《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1

鬼來了——

做壞事的話—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孩提時代。

年紀很小的時代。

仍舊幸福的時代。

鈴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記得,孩提時代經常被人用這類話語嚇唬。這種騙小孩的話頂多在四、五歲以前管用吧。忘了嚇唬我的是父親還是母親,大概兩者都有。

——多半是這個緣故。

鈴木想。

鈴木莫名地對鬼感興趣,並不是想研究這個題材,亦不是想徹底追查其來龍去脈,單純只是興趣而已。

鈴木在一家地方報社擔任鉛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學者也不是學生,頂多讀讀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學的相關書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識罷了。

鈴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這把年紀,卻仍對鬼怪之事有興趣,乃從小被灌輸嚇唬的話語老在腦中縈繞不去之故。

應該沒錯。

理由很簡單,鈴木認為——自出生至四、五歲的這段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

雙親在他六歲生日前離了婚,之後不知為何,輾轉由叔父扶養長大,之後再也沒見過父母。聽說父親於十年前去世,母親在隔年亦離開人世,而扶養他長大的叔父後來也死於戰爭中。

等到複員回來,鈴木已是形單影隻,孤獨一人。

因此,鈴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對家庭也很執著。

只是舉目無親的鈴木本來就沒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著別人的家庭投以羨慕的目光。所謂的「執著」其實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或許稱為「憧憬」更為恰當吧。

鈴木對家庭十分憧憬。

做壞事鬼就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這是父親說的?

還是母親說的?

那時的記憶是如此深刻,卻似遙遠。

鈴木始終無法忘卻,卻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經——齊聚一堂和樂融融地合照過。自己在母親懷抱中,父親站在背後,叔叔則站在父親旁邊,鈴木在朦朧之中依稀記得這個情景,但是現在卻怎麼也找不到這張照片了。

記憶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鈴木也不知道。只不過從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來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為奇。在那個年代鬧到離婚想必是件大事,這類照片也應早早就被處理掉了。

大家都這麼做,不必在意——

來,吃吧——

吃吧?

吃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在回想童年往事的過程中,摻雜了毫無關聯的記憶。是因為那名男子的關係嗎?

一個月前,鈴木在街上看到了鬼。

雖沒有角,卻給人很不可思議、很不祥的感覺。

鬼想要毀壞即將破滅的家庭。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原來我——是個壞孩子?

所以才——

2

所謂的鬼……

「所謂的鬼——究竟是怎樣的怪物?」

鈴木問。薰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滿臉笑容地答道:「鈴木先生,鬼就是那種穿著虎皮兜檔布,臉紅通通的……」他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又立刻反問:「不不,您問這個問題應該不是想聽這麼普通的答案吧?這些您認識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聲音輕柔高亢又彬彬有禮,說起話來習慣比手畫腳,所以即使在閑談,也像大費周章說明半天。鈴木每次跟他聊天總有錯覺自己在課堂上聽講。店主就是這麼個古道熱腸的人。

「不,其實我想問的真的就是這麼普通的問題。一般所謂的『鬼』,就是那種頭上長了角,在節分(立春前一天)時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種怪物嗎?」

「這個嘛,我不是專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的笑得更燦爛了。

「不過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應該說有角所以才算鬼——」

「對對,就是這點,我想問的就是這種問題——」

鈴木語氣誇張地強調。他將原本抓在手上的飛車※擺回棋盤邊緣。反正這局棋再下兩步,鈴木的敗北就決定了。

(※飛車:日本將棋中的棋子之一,類似象棋中的「車」,能走縱橫方向,一次的步數不限。之後提到的「角行」則類似西洋棋中的主教,能走斜線方向,亦是一次的步數不限。)

「——例如,所謂的鬼是否必須有角嗎?即使具有其他應有特徵,但沒有角的話,是否還能稱鬼呢?」

「這個嘛——」

薰紫亭早早察覺鈴木已無心下棋,便將手上把玩的幾顆棋子放回棋盤。他說:「既然有『隱角』※這種說法,可見沒有角就難以判別是否為鬼哪。」接著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說:「您該不會是因為角行被我吃了才問遭問題吧?」接著店主又說:

(※隱角:日本傳統婚禮服飾中,覆蓋在新娘發上的白色冠狀物。名稱由來眾說紛紜,其中一種認為頭上長角為憤怒的象徵,用白冠將新娘頭部遮起來,表示順從。)

「秋田縣有種妖怪叫生剝,據說那其實不是鬼呢。」

「啊!我記得那是一種大人帶著大面具假扮妖怪嚇小孩的民俗活動。好像在除夕夜舉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戶拜訪。不過我記得這好像是『春訪鬼』※那類的妖怪吧?我在相關書籍上看過,跟火斑剝或腔皮怪同樣是在春天來訪的鬼——」

(※春訪鬼:在日本東北各縣的傳說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妖怪的總稱。生剝(なまはげ)、火斑剝(アマメハギ)、腔皮怪(スネカ)等均是。傳說這些妖怪會在春天來臨時挨家挨戶上門去,如果有人懶惰不想工作,窩在火爐前太久,結果皮膚遭到低溫燙傷(當地叫做アマメ或ナモミ),這些妖怪就會懲罰懶人,剝掉他們身上燙傷的皮膚。)

「話說,我記得您似乎很喜歡看折口※的書?」薰紫亭點點頭,將棋盤挪到一旁,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折口: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日本民俗學家、文學家、詩人,學者柳田園男之徒,在民俗學上有重大成就。對春訪鬼亦有諸多研究。)

鈴木則由原本正座的姿勢改為輕鬆坐姿,將原本放在旁邊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薰紫亭一邊收拾棋子,一邊問鈴木:「不過生剝並不算壞妖怪吧?」

「嗯,並不會做壞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個鬼,面容兇惡,拿著菜刀恫嚇小孩,質問小孩是否愛哭,是否做壞事——」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所以說,這麼恐怖的怪物恐怕還是一種鬼吧。況且別的不說,生剝也有角呢。那張兇惡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樣哪。」

薰紫亭破顏微笑,語氣沉穩地接著說:「若要論好壞,反倒小孩子才壞。」

「心裡若無愧,就算被威脅也不會覺得恐怖吧?」店主最後如此作結。

「可是店主啊,我認為沒有心中無愧的小孩哪。小孩子當然知道壞事不應為,做了壞事會受到責罵。但是他們缺乏知識與經驗,無從判斷何謂好事壞事。所以我想——每個孩子總是擔心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壞事呢。」

「原來如此。所以說愈認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無意識中恐懼羅?」

「我認為小孩子其實無好壞。若是有不管自己行為是否合乎模範,都堅決認為自身是清廉潔白的達觀孩子,反教人覺得不舒服,您說是吧。生剝去嚇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張瞼一嚇就哭出來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這麼恐怖的臉拿菜刀抵住身體也會嚇得半死吧。」

「的確很可怕哪。活到了這把歲數,我要是被那麼可怕的怪物嚇唬,說不定也會哭出來。」和善可親的店主揮舞著雙手誇張地附和。接著他又說:

「但是有人認為生剝就是生剝,並不是鬼。嗯……我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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