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卷 第叄夜 目目連

庭院荒蕪之昔日舊家

屋內處處多有目

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遺》/下之卷·雨

1

有人在注視著。

視線穿透衣物布料,如針錐般投射在皮膚表面。

——視線。

平野感覺到視線。

頸子兩側至肩胛骨一帶的肌肉因緊張變得僵硬。

「是誰?」

轉身回望,原來是矢野妙子,她胸前捧了一個用報紙包裹的東西,天真爛漫地笑著。

「別人送我們香瓜,拿一點來分給您。」

妙子的聲音清澈,邊說邊走到平野身旁,彎下腰。

「平野先生,您——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什麼,只是你悶不吭聲地走進來,嚇了一跳罷了。」

平野隨便找個藉口搪塞,妙子說,「哎呀,真是的,我在玄關就跟您打過招呼了呢。」又笑著說:

「看您流了這麼多汗,真的這麼可怕嗎?」

她拿出手帕幫平野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不知是什麼氣味,手帕有種女性的芳香。

——視線。

平野思考著,視線究竟是何物?

有多少人憑藉著自我意志注視著這個世界呢?

若世界就只是單純地存在於該處,而注視者就只是毫無障礙地映入眼帘的話,是否真能稱為以自我意志注視世界呢?

反而不看更像主動的行為。

閉上眼才是自我意志的行為。

注視這個行為中,自我意志所能決定的就只有注視的方向。不論注視者是否願意,視覺將所注視的一切對象,全部都捕捉入眼。沒有選擇的餘地,眼睛就只是單純地接受世界的一切。那麼,這就不該說是注視,而是映入才對。

或許這樣的說法並不真確。

至少眼球不可能放射光或風對外在事物產生物理作用。

平野相信——眼睛所朝向的對象,並不會因為眼睛的注視而受到某種干涉。平野對科學並沒有特別卓越的見地,但他倒也不是渾渾噩噩過日子,至少還懂得人類之所以能看見事物,是因為物體反射光線入眼的道理。他壓根兒不相信視線能對被注視者產生物理作用。

可是——

所謂的視線又是什麼?

當被人注視時,背上的灼熱感、刺癢感、冰冷感,這些感受究竟因何而起?

是錯覺嗎?的確,這種情況當中大半是錯覺。但是剛才的情形呢?感覺背後有人注視,回頭一看,妙子的確就在那裡。

這算偶然嗎?

「您最近好奇怪喔,平野先生。」

妙子說完,擔心地望著平野的臉。

她用烏黑明亮的大眼注視著平野,這對眼睛的視網膜上現在應該正映著他的臉吧;如同平野看著妙子楚楚動人的美麗臉龐般,妙子也正看著平野疲憊倦怠的臉。

平野覺得有些厭煩。

2

有人在注視著。

視線通常來自背後。

或者與自己視線無法所及之處。

總之,多半來自無人注意的死角。

沒錯。

例如昨晚在浴室,當平野洗完身體正要衝頭髮而彎下腰時,突如其來覺得有股視線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緊繃,為了保護身體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視,自己正受到注視。

視線由採光窗而來嗎?

不,是從澡盆後面嗎?

睜大眼睛注視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視者就在——那裡嗎?

其實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只要猛然回頭就會發現,背後根本沒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時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嚇得他大聲尖叫。一日面聲喊叫後,恐懼也稍稍平緩了,他立刻從澡盆起身,連凈身的溫水都沒沖就趕忙離開浴室。

平野跟川島喜市說了這件事,川島聽完,大笑說,「平野兄,真看不出來你竟然這麼膽小。」

「沒錯,我膽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沒你以為的那麼膽小。」

「是嗎?我看你真的很膽小啊。你說的這種體驗任誰都曾遇過,但只有小時候才會嚇得驚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還會害怕這種事,這不算膽小算什麼咧?平野兄,如果說你是個妙齡女郎,我還會幫你擔心說不定當時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這種三十來歲的粗壯男子沖澡,我看興趣再怎麼特殊,也沒有人想偷窺吧?」

川島努了努尖下巴,將手中的酒杯斟滿,一口氣飲盡。

「啊,說不定是剛才那個房東女兒偷窺的唷,我看那女孩對你挺有意思的。」

「說什麼傻話。」

妙子不可能偷窺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對面的房東家的女兒。

她好像是西服還是和服的裁縫師,平野並不是很清楚,據說今年十九歲了。

平野在此賃屋已有一年多,這段期間妙子的確經常有意無意地對他多方照顧。但是平野認為這是她天性愛照顧人,對獨居的鰥夫疏於整頓、簡直快長出蛆來的髒亂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輕女孩對自己頂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島打趣地說,「人各有所好,說不定她就愛你這味啊。」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人有這種特殊癖好?」

「我是說過,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說平野兄呀,你實在太遲鈍了。你想想,平時會想去照顧房客的只有愛管閑事的老太婆吧?一個年輕姑娘若沒有好感,怎麼可能這麼服務到家?」

或許此言不虛。

但是,對平野而言其實都無所謂。管她愛上了自己還是一時想不開,平野老早就厭倦這類男女情愛之事。比起妙子,現在更重要的是……

——視線的問題。

平野一說出口,川島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這種雞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點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會死,根本不痛不癢吧?」

「一點也不好。比方說我們遇到風吹雨打時有所感覺,至少原因很明確,所以無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卻對感覺有視線,教人怪不舒服的,難以忍受。」

「所以說你真的很膽小哪。」

川島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又說了一逅。

「我們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銳利』嗎?說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燈一樣會放出光線哪。只不過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窺你。」

「真有這種蠢事?」

「可是野獸的眼睛不是會發光嗎?」

「那是因為光線反射,不是眼睛會發光啊。就算眼睛真的會發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沒感覺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無雙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飛鳥嗎?」

「那是說書吧?」

「我倒是覺得聚精會神地凝視的話,說不定真能射下鳥兒。」

或許——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選擇了特定的對象聚精會神地凝視,或許視線就是因此產生的,說不定川島的想法是正確的。

但是平野終究無法相信觀察者的心情會隨著視線穿越空氣傳達到被看的對象,難道說注視者真的有可能透過視線將想法傳達給被注視者嗎?

平野不當回事地提出質疑。川島回答,沒錯。

「因為視線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說『熱切的眼神』嗎?我看經常在注視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話題又轉回到沒興趣的男女情愛上。

平野想。

這不是能用氣這種不知是否存在、沒有實體的東西說明的。

所謂的「跡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氣中細微的動態或輕微的氣味、微動的影子等等難以察覺的線索,但這跟所謂的視線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設逭兩者相同好了,

——注視者又是誰?

結果,不管川島如何順水推舟,平野都表現出沒興趣的樣子,川島終於也莫可奈何。最後他雖然沒說出口,臉上卻明白地表現出,「你這不懂女人心的木頭人,自己嚇自己去吧」的態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時都悶在房間里做細活,才會變得那麼膽小。雖說為了討生活不得已,但偶爾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們改天找個時間去玉井※逛逛好了。」

(※玉井:位於東京墨田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