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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袖:原文「小袖」,一種袖口窄小的和服。起源於平安時代中期,多作為便服使用。)
唐詩有悼妓女詩:
「昨日施僧裙帶上,斷腸猶系琵琶弦。」
見琵琶絲弦猶繫於僧所弔祭之妓女裙帶,不禁悲欲斷腸。
聞有人見故人窄袖衣中忽現一手,皆由女子愛衣服器物之心也。
《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1
杉浦隆夫打算將衣櫃里妻子的衣物全部處理掉。
妻子想必不會回來了,而這些和服也難以修改成其他衣服,原本沒有必要猶豫。
但他害怕的是打開衣櫃這件事。在開魬衣櫃的那一瞬間,杉浦竟然因過於恐懼而手指無力,手中的金屬把手在顫抖下喀答作響。
喀答喀答的聲音,
更加深了杉浦的恐懼感。
——真是愚蠢。
杉浦覺得自己真是愚蠢,他使勁地拉出抽屜。
整齊摺疊好的和服外頭包上厚紙,褶角乾淨俐落,收藏得非常細心。
如今回想起來,妻子是個極度一絲不苟的人,杉浦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總之——
多虧妻子的細心,和服並沒有直接暴露在杉浦的眼前,杉浦毫無來由的恐懼此刻才總算稍微減輕。
他輕輕掀開厚紙。
見到從縫隙中露出熟悉的和服花紋,內心隱隱作痛。
妻子的衣服並不多,杉浦卻有種錯覺,彷彿能從這一件件衣物之中嗅聞到過去時間的殘存氣息。
——記得這是……
當時妻子經常穿的——
好令人懷念,杉浦追尋著幽微的記憶。
那時候——
杉浦隱隱思考著「那時候」,卻完全回想不起所謂的「那時候」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當然,他確定妻子穿過這件和服,但其餘卻十分曖昧不明。杉浦連這件衣服到底是春裝還是夏裝也不知道。杉浦一點也不懂婦人衣物的款式,從來就分不清楚什麼是銘仙,什麼是大島※。杉浦喜歡看著妻子做事的背影。但他其實什麼也沒看到,從來就不懂妻子的心情。
(※銘仙、大島:銘仙為一種平紋的絲織品,質料堅固且價格低廉,因此多當作女性的日常衣物。大島為大島絀之簡稱,一種產於奄美大島的綢布。)
縱然如此,他對妻子依舊十分眷戀。
是故,現在手上拿著妻子殘留的衣物,心中自然湧現許多惆悵。
話雖如此,杉浦倒也不見得對每一件衣物都有著無限感傷,畢竟他與妻子實際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所以說,杉浦無法確定現在在胸口隱隱刺痛的感覺究竟是對妻子的回憶所為?抑或是久未吸入的樟腦的刺鼻氣味所致?說不定這股刺痛更近似於失落感。
這些衣物拿去當鋪典當應該能值一些錢,而且似乎沒遭到蟲蛀,相信有許多人樂意收購。
但是杉浦並不怎麼願意將妻子的遺物拿去換錢。總覺得讓別人穿上這些衣服有愧於妻子。
——穿上衣服。
這句話再次喚起了恐懼。
剛剛並沒有出聲說出口,也非心中浮現了這句話。但冷不防地,纖白的手臂從和服袖口悄悄伸出的情景卻鮮明地浮現在腦中。杉浦不由得發出慘叫,將衣服用力拋在榻榻米上。
急忙關上抽屜。
只留下榻榻米上的那件和服。
一時間,杉浦茫然自失,但很快地又微微發笑。
因為冷靜下來後,他發現自己一連串的行為實在毫無意義而且滑稽可笑。衣櫃、衣物不過只是日常器物,實在沒有理由害怕。杉浦完全理解。沒錯,他完全理解這點——
但是,杉浦還是決定把和服全數拋棄。
2
記得是「我已經厭煩了」?
抑或是「我已經受夠了」?
杉浦回憶起妻子最後對他說的話。
距離妻子離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而妻子對他說出最後的這句話則是離家幾個月前,至於正常的對話恐怕得回溯到更久以前。
那時杉浦與妻子間的關係早已破裂。
雖說杉浦終究無法體會妻子選擇離家出走的心情,但是理由並不難想像。
對於總是積極進取的妻子而言,想必難以忍受杉浦完全放棄身為社會一分子的義務,每天渾渾噩噩地過著廢人般的消極生活吧。
杉浦在去年夏天前仍是一間小學的教師。
結婚同樣是去年,春天的時候。所以說,杉浦有了家眷、以一名正當的社會人身分工作的時間僅有短短的一、兩個月。辭去教師職務之後,杉浦不聽包括妻子任何人的勸,每天有如耍賴的孩子堅決不做事懶散過日。
這麼一想——只要是正常人都無法忍受與如此墮落的男子共同生活,也難怪妻子感到厭煩了。最後會演變成這種事態反而理所當然,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杉浦望向庭院。
腦中響起妻子的話。
「我搞不懂你的想法。」
——也難怪她不懂。
縱使杉浦辭掉教師之職有其迫切性,但其理由既非私人因素,也不是喪失作為一名教育者之自信,或者是對於當今的教育制度絕望等誇張的、大義凜然的理由。
而是一種曖昧朦朧的、若有似無的理由。
那就是……
他突然有一天,
變得害怕小孩了。
在這之前,杉浦雖不像神職人員滿懷崇高理想,但至少也不是放棄職守的無賴教師。說白一點,他只是一名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職業教師。他從以前就認為既然靠此職業維生,就不得不做。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小孩,等實際接觸過後發現他們倒也滿好相處的。因此對杉浦而言,做好這份工作並不困難。小孩子麻煩歸麻煩,有時還滿可愛的——習慣之後,他也逐漸喜歡上他們。
依杉浦的個性自然不可能成為嚴格的管理者,反而他積極與小朋友親近玩耍,因此非常受到學生的歡迎。
只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這僅是根植於優越感下的幻想罷了。
說穿了,只是一種逃避現實。
不消說,年幼的學生本來就比自己無知無能,能與他們融洽相處不過是充分了解自己處於絕對優勢,才能從容應付,僅僅如此。即便自認處於絕對優勢,杉浦從不去斥責學生。或許這暗示著他的從容其實也只是一種幻想——自己絕不是一名有資格斥責孩子的智者,說不定還是個連孩子也不如的廢物——杉浦想必是由與學生的交流之中察覺這個可能性吧。
結果,事實證明正是如此。
名為「天真無邪」的兇器是如此毫不留情。
——那一天……
那一天,孩子們圍繞著杉浦嬉鬧。刺耳的喧鬧歡聲忽左忽右、此起彼落。視線所及,凈是可愛的笑臉。
不知是哪個孩子突發奇想,忽然攀吊在杉浦脖子上。當然了,杉浦並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生氣,依然像個蠢人般親切地傻笑。
孩子們愈玩愈厲害。
一雙雙可愛的小手伸向杉浦的脖子,非常沉重,也很疼痛,但杉浦仍然呵呵傻笑。
孩子們更加得寸進尺了。
杉浦開始覺得苦痛,但是抓住脖子的小手愈抓愈緊,手指深陷於頸肉之中,但他依然不想採取高壓態度命令孩子放手。不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輕輕抵抗,試圖甩掉孩童。但處於興奮狀態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理會半吊子的抵抗。「夠了,住手!」但這可不應該是邊笑邊喊的台詞。
當然,孩子們不懂
——無法溝通。
杉浦發覺自己的感受無法傳達給這些糾纏在身上的小生物。至此,杉浦突然情緒爆發了出來,他粗暴地搖動身體,高聲發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用力甩開孩童。
被甩飛的孩子驚呼出聲。
——糟了。
——或許害他們受傷了。
那之間,杉浦恢複了身為社會文明人的理性。若是對孩童發怒動粗甚而造成傷害的話,屆時不管用什麼藉口也無法獲得原諒——
但是他的擔心也只有那麼一瞬間。
因為孩子們更加興奮地包圍起杉浦,原來剛才的叫喊並非悲鳴,而是歡喜之聲。這些幼小的異界之民滿臉笑容,伸出楓葉般的小手再度纏住杉浦。
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