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原的夜晚,總是被香艷的喧鬧聲所包圍。
游女和藝妓演奏的三味線樂聲從妓院席間傳來,熟客對著表演者討喜的舞步鼓掌叫好。
花魁嫵媚的撒嬌聲時而高亢,酒醉客人的笑聲時而嘈雜,卻沒有人因此而皺眉不悅。撒嬌聲和鬨笑聲,都是吉原不可或缺的風情之一。
然而,今晚的吉原卻多了一些不尋常的喧嘩。
在買春客和游女混雜的中央大道上,一群手持勾狀武器和燈籠的捕快正在追捕犯人。
這群捕快的目標是在半刻前(約一小時前)從米商倉庫中偷走財物的數名盜賊。在得知三名盜賊的其中一人逃到吉原的消息後,他們便立刻拿著武器在吉原展開搜索,一邊大聲嚷著「讓路讓路!」、「快閃開!」、「去那邊找找看!」等字句,表情充滿了殺戮之氣。
——真是辛苦你們了……
在某間妓院二樓的客房,有一名男子正俯視著這群以蠻橫武力擾亂他人興緻的捕快。
這名男子,正是捕快在追緝的盜賊。
他年約二十,清澈的眼神中帶點落寞的氣息,頭髮沒梳成髮髻,只在腦後隨便綁成一束。
也許是因為長年的習慣所致,男子不斷地把玩著手中的繩子,一邊出了神似地望著下面的中央大道。
「外面似乎很熱鬧呢。」
客房中的花魁對男子說道。
這位花魁名叫白菊,是這間妓院最高級的花魁,而且擁有自己的閨房.現在這個房間就是她個人專用的。白菊所屬的妓院名為「秋月屋」。說到秋月屋的白菊,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超級大紅牌,願意幫她贖身的富商據說從未間斷過。
「您今晚去哪兒了?」
白菊問道。
她當然知道這名男子是盜賊,也知道外面的捕快正在追捕他。
「追倉町米店·萩屋的宅邸。我把倉庫里的錢都分給街上的人了。」
男子望著窗外回答道。那語調聽起來不但毫無興奮之情,而且十分平淡,就像在報告工作進度。
白菊似乎也知道這間米店。
「啊……是萩屋啊。聽說上個月和上上個月,那家老闆把葵亭整間包下來,出手非常闊綽呢……」
「都是骯髒錢。」
男人只是靜靜地如此說道,但語氣十分堅決。
「那傢伙利用庶民的弱點來做生意。罪人就應該受到制裁才行……」
「罪人是你才對呀。」
白菊維持著坐姿用膝蓋往前移動了一些,對男人說道:
「一想到你不知何時會被問罪斬首,我的心就好痛……」
她的聲音清亮動人,雙眼濕潤,模樣楚楚可憐,光是如此就能讓人的心揪成一團。
雖然內心有點動搖,但男子還是強忍下來,繼續說道:
「你別擔心。就算被抓到,我也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戰……任何審問我都不怕。」
然而,一旦擅闖他人倉庫不告而取,男子便毫無疑問地變成了一名盜賊。
但他從不曾因私慾而將偷走的財物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將它們全部丟到貧窮老百姓家中。
也就是說,這名男子是個義賊。雖然他本人從不認為自己是義賊,但老百姓都這樣稱呼他。
關於偷竊的對象,男子也總在詳加調查後才選定目標。只針對用黑心手段賺取暴利,卻沒受到舉發的惡質商人下手。
除此之外,男子還有另一個堅持,就是「絕不殺人」。
下手時,男子總是和另外兩名同伴一起行動。
潛入倉庫後,他們必須設法讓看守的人睡著或昏倒,有時還得用打斷雙腿等較粗暴的手段,但從未到使人致命的地步。不殺人也能達到目的,這名男子和他的兩名夥伴都擁有這樣的能力,而這也是他們被稱為義賊的原因之一。
早在前一陣子,他們就選定了萩屋作為目標。
萩屋是追倉町的米店龍頭,最近也開始插手金融業放高利貸給一般老百姓。據說催討手法十分不人道,連病人蓋的棉被都不放過。
此外,他們也查出由於萩屋本身經營米店,和水上運輸業者與貨船業者的關係一向十分密切,所以萩屋便和這些業者聯手進行非法交易和走私,牟取不法之財。
男子和兩個夥伴潛入倉庫,看見裡面果然堆滿了大量金錢。從這些堆積如山的黃金中,彷彿可以聽見老百姓的哀嚎。
接著,男子偷走了所有的財物,將它們分送給窮人。
然而,男子知道今晚偷走的財物只是冰山一角,並沒有對萩屋造成太大的打擊。
所以制裁併沒有因此而結束,而是從現在才要開始。
等風頭過後再行動吧,男子心想。
二
吉原的大門,在四刻(約晚上十點)便會關閉。
在打烊時刻(午夜十二點左右)的響板聲響起之前,旁邊的小門會一直開著。這段期間若有人經過此處,必會十分惹人注目。
所以男子若不打算住在白菊這裡,便會在大門關閉之前離開吉原。
「我要回去了。」
簡短說完這句話後,男子便起身打算離開。白菊也沒有強留下他的打算。經過數次的停留,兩人的默契已在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來。
「有空再過來吧。」
背後的白菊以青樓女子特有的腔調說道。在她銀鈴般的聲音中,男子正要離開客房的時候,在妓院中當「禿」的紀乃突然從紙門邊緣露出臉來。
所謂的「禿」,指的是住在妓院幫游女打雜的年幼少女。漂亮的禿必須學習三味線和歌舞等各種才藝,為將來的游女生涯作準備。
紀乃的狀況便是如此。白菊也曾說過,這女孩差不多該學藝了。
的確,紀乃年紀雖小,長相卻已十分標緻。不過紀乃仍是個孩子,身高還不到男子的胸膛。
「哦!好久不見了,小姑娘。」
聽到男子調侃自己,紀乃滿臉不悅。
「紀乃才不是小姑娘呢!我已經九歲了。」
聲音雖然稚氣,用的又是游女用語,卻非常勇於表達自己的不滿。
男子不禁哈哈大笑,接著摸摸紀乃的頭,說了聲「改天見」後便離開了客房。
為了避開捕快的目光,男子從妓院後門離開.
男子不禁暗中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從那件事之後轉眼已經過了一年。第一次見到紀乃,她才八歲而已。
男子在酒醉的人群中走著,想起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一年前,男子首次踏上吉原這塊土地。那時也跟今晚一樣被人追趕。雖然同樣是跟同伴一起潛入米店倉庫,但由於手法還不夠純熟,逃跑到妓院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還是新手的男子以極近的距離被追趕著,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雖然曾一度甩掉對方,但捕快們窮追不捨,怒吼聲和凌亂的腳步聲不斷從四面八方傳來。
三名盜賊認為一起行動不利於脫困,便散開來各自逃命。
男子會逃往吉原,是因為他想起了剛才分開的其中一名盜賊在加入義賊行列前,曾經在這裡當過表演藝人。這名同伴能隨意變換容貌,還有模仿各種聲音的才藝,因此曾經在吉原表演過一陣子。
對這名同伴而言,吉原是他的地盤,自然不可能逃到這裡來。但對男子來說卻是第一次,應該沒有人認識他的長相,所以他選擇逃到此處。
穿過吉原大門後,男子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買春客和游女恣意嬉鬧,席間音樂不斷,使人宛如置身白晝而不知夜幕低垂。處處燈火通明,荒淫之氣微微瀰漫。有生以來首次見識到的不夜城,令男子感到十分震撼。
就在男子茫然地站在貫穿吉原中央的仲町大道上之時,背後突然傳來捕快們的叫聲和腳步聲。
再不行動就會被捉住。男子盲目地拚命逃跑,看到眼前的巷子便鑽了進去。
他蹲在疑似妓院的建築物後門旁,摒住了氣息。
躲在這裡也許能逃過一劫,男子暗自祈禱。然而這樣的想法卻過於天真。經過剛才那段逃命過程,男子應該已經知道要擺脫這些捕快有多困難。追到附近的捕快們,果然開始逐一翻開排水溝蓋。
男子想到也許能裝成客人躲進妓院,但他對吉原的遊戲規則完全沒概念,想裝也裝不像。
沒考慮清楚就逃到吉原這種地方,男子不禁咒罵自己的大意。
「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