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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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寫關於我的事吧。

不過,開頭該寫些什麼呢?在開始寫「紀錄」的此刻,我叫什麼名字,似乎沒有多大的關係。

沒錯。要「記錄」真正的我,得從父親和我的關係談起。我現在的遭遇,與父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從此處寫起吧。

最初登場的舞台,是位於遙遠的西方,與首都人工島康恩隔著大達魯多亞海,擁有遼闊平原的西北部阿曼迪•沙薛,時間大約是距今四年前。我是個貧窮的巡禮者(到各地寺院朝拜的人)之子,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四處旅行。不,是被迫旅行。

***

「爸。」

也許每個人都一樣。年幼的兒子總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特別的人物。

儘管我的成長方式與眾不同,但在這方面,我和一般的小男生沒有兩樣。如果有人說自己不是這樣,那我倒很想討教一番。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值得尊敬的偉大人物。「我爸爸很厲害哦!」很希望能如此向人炫耀;即使父親的職業在社會中微不足道,但他的工作其實非常艱難,而且對世人貢獻良多。我們都抱持著這樣的期望。

男孩子就是這樣(由於我還未成年,所以現在仍算是「男孩子」)。

然而,對當時十二歲的我面吾,就連如此渺小的願望也無法達成。

「爸、爸,快起來啦。」

我小時候經常這樣用力搖著醉倒在路旁的父親。「爸,快起來啦!」這句話,至今仍縈繞耳邊。

那是我十二歲那年初冬發生的事。那天晚上,我找到醉倒在費山村郊外路旁的父親,扶他坐起身。

圍繞在我周遭的一切,就像雪崩般驟變……有了!就從四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開始談起吧。

口中吐出的白煙,在夜裡看起來還是一樣白。不只是那天晚上,在星辰滿天的夜裡,只要一過半夜,寒氣便直透骨髓。年方十二,手臂瘦弱的我,得趕緊將酩酊大醉的父親搬回我們的帳篷里才行。

「再不趕快回去,你會凍僵的。爸,你振作一點。」

但父親的身體比平時更為沉重,無法輕易地在沙石路上拖行。得趕快回到帳篷里升火才行——雖然無比心焦,但憑我瘦弱的手臂,根本就一籌莫展。

「快起來啊!」

再過不久,真正的寒冬便會造訪此地。

***

米爾索提亞統制歷四〇一七六年。

西北部的阿曼迪•沙薛地區,有一片平坦的原野,所以儘管位處高緯度地區,仍可從事畜牧與農耕,那年的收穫期就在那天晚上結束,大家正準備迎接寒冬的到來。像我們這種過著流浪生活的人,也即將面臨嚴苛難捱的季節。

我的名字叫作里奇•葛雷奈爾•拉法爾。這是我的真名。當時我年僅十二,還是名個頭嬌小、身無分文的小孩。

從我懂事的時候起,便和父親一起展開周遊列國的旅程,所以這個地區的冬天有多寒冷,我的身體再清楚不過了。連有防風林抵禦北風侵襲的費山村,也沒有例外。沒降下漫天大雪,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但我們棲身的舊帳篷,卻是處處補丁。露宿在野外,就算焚燒柴火取暖,寒氣仍會從地面直透而來。如此天寒地凍的景況,縱使朝陽升起,也仍會持續好一陣子。

父親要是能少喝點酒,我們就能買頂保暖的全新帳篷和地墊了……

不過,當時我望著父親,始終不敢說出這句話。父親應該也很清楚。可是,他替教會打雜、挨家挨戶替人修理各種日用品賺來的錢,全都拿去買了酒。

寫到這裡,各位應該就能明白,父親是個無業游民,而且還是名酒鬼。

他帶著我,展開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活,已有好長一段時日。

父親名為艾格爾•J•拉法爾,名字很稱頭。他身形奇偉,黝黑且輪廓鮮明的臉龐留著鬍鬚。我一頭金髮,但父親卻是黑髮。他說我的發色是遺傳母親。

「爸爸以前可厲害著呢!我是一名騎士,甚至還會被策封為貴族。」

每次酒醉,父親總會對年幼的我如此說道。但從我懂事以來,就沒有居住貴族館邱的記憶,也沒見過那般華麗的事物。我隱約記得,我和父親兩人一身巡禮者的裝扮,被趕出我出生的村莊。那是我僅有的記憶。

那天從故鄉離開的情景——幾乎可說是我最早的記憶。淡淡橙光從天際灑落的日暮景緻,背後是坐落山間的千家萬戶,處處升起村民張羅晚餐的裊裊炊煙。當時的我只有三歲,光是跟在大人身後行走已相當吃力,但我仍佯裝精神百倍的模樣跨步前行,不讓父親為我操心。夕陽轉眼便會隱沒山頭,而眼前只有阿曼迪南部地區那一片漆黑的山路。

從那晚開始,我和父親兩人就此展開周遊列國之旅。我們越過山地,行經海岸,沿著禁止進入的焦土地帶外圍橫越平原,接著又跨過高山,橫越原野……就這樣造訪了米爾索提亞的每一處聖地。

那是一趟艱苦的旅程。到了我五、六歲時,這趙旅程仍未結束。

「為什麼我們非得四處旅行不可?為什麼我們沒有家?」

「羅嗦,我們家就是這樣。」

「我沒有媽媽嗎?」

「沒有,老早就沒有了。」

我不時會詢問我們四處旅行的原因,但高大的父親總是如此回答,接著便一聲不吭,拖著沉重的步伐前行,似乎在警告我「別再問了」。

為何父親和我得徒步展開這樣的旅程呢?詳細原因我並不清楚。但一般的居住地並不歡迎我們父子。我親身感受出這樣的事實。天下之大,無一處可容我們棲身。四處旅行,即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我在旅途中成長,到七、八歲的年紀時,個子已長高不少。父親傳授我學問,他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明白世界的由來,以及這世界的組成。當時我幼小的心靈,只覺得爸爸真有學問。或許還比街上那些商店老闆學識淵博。只不過,那些沒有學問的商家,生活卻過得比我們這對四處巡禮、形同乞丐的父子優渥和快樂。

在這個世界,不論是商人之子、農家子弟,還是工匠的孩子,只要到了七歲的年紀,便會到征服府設立的初等學校就讀。但我卻無法上學讀書。「巡禮者等於乞丐,乞丐之子哪能上學啊!」村裡的大人和孩子們雖未說過這句話,但眼神卻流露出這樣的心思。「哎呀,無拘無束真好。」商店老闆會笑咪咪地低頭看著我,對我如此說道。「我兒子被迫去接受那種無聊的義務教育。其實跟著老子學習怎麼做生意,還比較實在呢。」他如此說著,笑臉卻洋溢著開心的優越感,那張臉讓我永生難忘。

莫非父親是因為某個原因,他的人生才會遠遠落於人後?我並未明說,也不希望他告訴我原因。就算滿腹經綸,一旦像父親那樣落於人後,便很難重新在這世上立足——這是我的感想。

「我有我的尊嚴。」

父親清醒時,常如此說道。但當他在城鎮里挨家挨戶問人有沒有修繕的工作可做時,我們父子倆卻得不斷向人點頭哈腰。

「謝謝您、謝謝您。」

對那些請我們打雜的教會儈侶,我們也一樣鞠躬答謝。

「謝謝您、謝謝您。」

我了解到,並非所有儈侶都德行高深。各種難堪的事,我們早習以為常。不過最令我難受的,便是父親維護他那少得可憐的「尊嚴」。

在某個城鎮里,會有戶人家的夫人對我說「這是我孩子長大後不要的玩具」,要送我一具守護騎士玩具。那是以鍍錫鐵製成的人型飛空戰鬥機械,設計相當精巧。在米爾索提亞,這是所有男孩的夢想。我沾滿污泥的臉龐,登時為之一亮。但父親卻悍然拒絕。

「謝謝夫人。這孩子不需要。」

「可是……」

「這孩子不需要這種玩具。」

「真的嗎?」

「真的不用。」

他也不接受食物和衣服的施捨。

「騎士只接受工作換取得來的酬勞。」

爸,既然你說得這麼有骨氣,那你就別喝酒啊……別把買衣服的錢都拿去買酒喝嘛。年幼的我,很想對他這麼說。你說自己原本是一名騎士,到底是在哪裡任官?又是在阿曼迪地區的哪位領主麾下效力?

每當我詢問父親以前的經歷時,他一定會回答我:「我可不是那些名不見經傳小領主的部下哦。爸爸從事的可是很重要的工作。」然而,他是隸屬於哪位領主,卻是隻字未提。我早已覺得無所謂了,因為我不想再聽他吹噓。

「既然你是騎士,應該會使劍吧?」

「那當然。」

父親突然心血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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