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鎮長選舉 第四章 鎮長選舉

1

宮崎良平面對電腦,正在製作町內(※町是日本行政區劃分的一種,相當於鄉鎮級行政單位。)高齡人士名冊。土木課的磯田課長突然從後方拍拍他的肩膀,把臉湊近,以帶著口臭的氣息在他耳邊低語:「你今晚應該有空吧?」良平頓時陷入憂鬱的心情中。

「這個,呃,今晚的話,我要參加敬老會的會議……」

他不想應酬,臨時編了一個謊言。

「哪有什麼會議!還不就是跟一群老人唱KTV。那種事找社福人員去就行了。你聽好,今晚六點約在『御多福』。後援會的岩田董事長和漁會的塚原先生都指定要見你。」

磯田裝作幫他按摩肩膀的樣子用力捏了他一把。良平發出窩囊的叫聲。「好痛好痛!」

「你來這座島上也已經九個月了,該下定決心了吧?」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以挑釁的眼光看著良平。磯田的膚色淺黑,理著平頭。要不是穿上町公所的制服,看起來還真像是一名漁夫。

「當牆頭草只會斷送你的前程。」

他以這句話作為結論,戳了一下良平的後腦勺。

這座千壽島位於伊豆半島的外海。行政上雖然歸屬於東京都的管轄,語言卻比較接近日本西部的腔調。據說這裡在江戶時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太平洋沿岸地區的罪犯都被送到這裡來。也許因為如此,島上居民的氣質相當激烈,也相當單純。如果沒事臉上帶著微笑,還會被人狠狠怒斥:「有什麼好笑!」

良平輕輕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總務課的上司——室井課長——正眯著眼睛看他。接著課長以下巴示意他上前。這次輪到這邊了——良平喃喃自語,走到窗邊的座位。室井靠在吱吱作響的椅背上,問他:「磯田剛剛跟你說什麼?」

「他邀我今晚去喝酒……」良平老實回答。

「不準去,知道嗎?」室井的口吻完全不容對方反抗。他留著一頭短捲髮,沒穿制服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在鎮上經營融資業的人。

「我可以跟他說是課長禁止我去的嗎?」

「笨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負責。」

「自己做的事情——?」良平瞪大眼睛。「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啊。」

「什麼都沒做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這座島上是這樣。」

室井冷淡了笑了笑,點燃了香煙,把煙吐向天花板。這間町公所相當豪華,和人口稀少的小島完全不相稱,但室內到現在還沒有分隔吸煙區和非吸煙區。由於員工當中有許多癮君子,白色的牆壁都已經開始泛黃了。

牆壁上此刻貼著嶄新的海報,上面印著「同心協力維護公正的選舉 千壽町選舉管理委員會」。如此假仙的文案,讓人連拿來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四年一度的鎮長選舉在今天正式發出公告,千壽島的選舉素來以激情聞名,每次選舉島上都會分裂為兩派,前鎮長和現任鎮長之間展開熾烈的戰鬥,選舉投票率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這座島上不容許旁觀者的存在。

「對了,新的醫生明天就要來了吧?迎接的工作就交給你來處理。」

「好的……」

「那位醫生沒有把戶口遷到這裡來嗎?如果有的話就是重要的一票了。」

「不會吧。他才待兩個月而已。」

良平回到位子上,便感覺到胃痛。把醫生帶到診療所後,他打算立刻請對方幫自己看病。這幾天他完全沒有食慾,對立的雙方陣營都在強迫他支持己方。

二十四歲的良平出生於東京的世田谷,從小到大一直過著踏實的人生。他以高於平均的成績畢業於公立高中和大學,通過公務員資格考之後便在都政廳就職。他之所以會選擇當公務員,是因為自覺自己比較適合做這一行。他討厭把人踩在腳底的競爭,也不喜歡過度受人矚目。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過著汲汲營營賺錢的生活。他小時候看過父親事業失敗,自然而然認為過著樸實的人生才是最好的選擇。他的指導教授曾經批評過:「你還年輕,怎麼一點野心都沒有?」但良平並不太在意。如果所有人都是野心家,這個社會就會變得一場糊塗了。

他在都政廳被分配到福利保險局,主要從事醫療設備及制度的改革。當然,因為他還只是個新人,主要工作大半都是輔助執行業務而已。前往第一線醫療現場聆聽醫師和病患的心聲,讓他學到很多,也覺得很有趣。碰到迫切的陳情,自己雖然無能為力,卻也使他燃起使命感。公務員雖然常受到外界批評,但他仍舊以自己的工作為傲。他沒有野心,但至少還有良心。

今年是他任職第三年,人事課詢問他要不要參與離島研修的計畫,原則上人口稀疏地區應該是在總務課的管轄範圍,但因為上層希望能讓年輕人有機會累積經驗,這個機會便落到良平身上。研修場所是干壽町町公所的總務課,任期兩年。良平剛聽到時雖然有些猶豫,但隔天便應允了。獲得指名代表自己受到上級的矚目。而且他一直和雙親住在一起,很想一個人生活看看。離島對於生長於都會的良平而言,也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千壽島人口大約兩千五百人,是個以農業和漁業維生的悠閑小鎮。島上沒有飛機場,只有從伊豆大島定期通航的船隻。町公所的職員只有四十人,因此最年輕的良平便得負責所有雜務。

到了島上,良平才驚訝地發現這裡雖然是偏遠地區,公共設施卻非常完善。道路鋪裝得相當美觀,也有人行道和行道樹。圖書館和體育設施也都新穎而豪華。

只是因為這些設施的使用者很少,維護上便會花不少錢。島上所有的公共設施都是赤字經營。

「你也知道的,這裡屬於地方交付稅(※在日本為了平衡城鄉差距,由所得稅等稅收撥給地方的補助金。)特區。既然有預算,哪有人會笨到放著不用?」室井說完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町公所內所有人都熱心於花費預算,完全沒有試圖改革的氣氛。簡單地說,這些人根本沒有成本觀念。

良平理所當然會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但還是決定遵循島上的做法。反正憑他一個人也無法改變現狀,而且鄉下地方或許大半都是這樣的情況。以中央行政的想法評斷地方事務,代表著都會人的傲慢心態。但他也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在工作上有所怠慢。碰到自己認為必須改革的地方,他也會主動擬出計畫。

然而過了不久,良平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町公所的人際關係明顯地劃分成兩派。雖然說不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有派系問題,但這裡的程度卻超乎尋常。這兩派簡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般,完全沒有任何交集。土木課的磯田和總務課的室井甚至不願彼此交談。室井毫無顧忌地說鎮長的壞話,鎮長則完全無視於室井的存在。這簡直就像是在辦公場所中,同時存在著兩組不同孩子王帶領的幫派。

「小倉和八木之間的戰爭,到現在還在這座島上上演。」食堂打工的歐巴桑附在良平耳邊說。弟弟經營土木業的小倉武是現任鎮長,而女婿同樣經營土木業的八木勇則是前任鎮長。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六十年,簡單地說,就是土木建築業者之間在互相爭奪公共工程。」歐巴桑以高興的表情說完,便像卡通里的狗一般搖著肩膀嘻嘻笑。

根據歐巴桑的說法,自大戰後島上的鎮長便一直由這兩家之一擔任。每次鎮長輪替,所有的上下關係也會跟著倒轉。八木在當鎮長的時候,室井擔任土木課長,磯田則被遠派到膳食中心,甚至也有前任副鎮長被下放為清掃課一般職員的例子。公共工程的分配理所當然地交給鎮長的親戚處理,敵對一方只能接最下層的工作。這種報復行為永無止盡地延續下去,

「怎麼能放任這種情況不管呢?」良平皺著眉頭問。歐巴桑則說:「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反正這就是傳統,沒辦法。」她似乎並不以為意。

順帶一提,這位歐巴桑是小倉派的。理由是因為她丈夫是漁夫,而小倉給了漁會不少的補助金——她告訴良平這些事的時候,完全看不出有一丁點的罪惡感。

而此刻,這座島上的選舉終於要展開了。

「喂,宮崎。就算你是東京派來的,也不准你袖手旁觀。」

在居酒屋「御多福」,良平被喝醉的磯田拉扯著耳朵。良平剛剛工作結束要回家的時候,在停車場被磯田逮住,直接拉到這裡來。

「沒錯,東京人根本不了解人口稀疏地區的選舉。棄權是最卑劣的行為。」

漁會的塚原也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良平說。千壽町雖然也隸屬於東京,但這座島上的人卻只把位於本州島上的首都稱作東京。由於隔著海,大家都不覺得自己屬於首都的一部分。

「我並沒有說我要棄權。」良平語氣含糊地說。他已經被連續斥責了一個小時以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