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隻影無處話凄涼

待我從顯陽殿出來,已是夜半時分了。

大雨已停,空氣中絲絲清涼之意,蘊著花香清郁,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幾乎要粘在地上一樣沉重。雖然心事重重壓迫胸臆,卻也做好了所有的盤算。

殿外擠擠挨挨跪滿了各宮的妃嬪宮人,烏壓壓地叫人心慌意亂。幾個年輕得寵的妃嬪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來。我心裡煩躁,放銳了目色冷冷一眼掃過去,見領頭哭著的正是玄凌從前的韻貴嬪,心頭立刻膩煩起來。我揚一揚臉,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韻貴嬪身上,聲音里陡然透出清冷來,「掌韻貴嬪的嘴。」

韻貴嬪猛地抬起頭,瞪住我道:「皇上病的這樣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場,連哭也不許哭一聲么?」

我並不理會她,小允子走近一步,問:「請皇貴妃的意,打多少?」

我攏緊挽臂紗,道:「打到她不能哭為止。」

我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不狠辣,但語中森冷的意味已經昭然若揭了。韻貴嬪正要爭辯,小允子哪裡還能容她再開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了她嘴上。顯陽殿前懸著無數盞絹制的水紅燈籠,盞盞如斗大,映著金黃燦爛的流蘇,照得地上光影離合,明亮里的暗影子有些紅到慘淡的凄凄意味。

夜靜靜的,四面里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無寒冷的感覺。端貴妃領著諸位妃嬪一同跪著,偶然冒出一兩聲極力壓抑著的抽泣,像水池裡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沒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韻貴嬪保養光潔卻花容失色的臉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聲像年節時放的一連串鞭炮,炸出一點點乾脆而激烈的聲響,在暗夜裡合著回聲聽來分外有震懾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動,珍珠密刺蘭花的挽臂紗便窸窸窣窣地擦出一點細微的聲響,我不疾不徐道:「皇上還沒殯天呢,你們就這樣著急著哭么?給本宮牢牢聽著,一個都不許在這裡哭,全回自己宮裡去!」

到底是德妃、貴妃幾個膽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麼樣?又為了什麼事衝撞了皇上,發作的這樣厲害?貞一夫人一聽見消息,還沒邁出空翠殿就暈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醒。這可怎麼是好?」端貴妃被吉祥穩穩扶持著,雖然神色還鎮靜,卻也不免有焦慮之色。我看她一眼,嘆息道:「皇上還沒有要醒的樣子。究竟是為什麼,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日子還長得很,要是現在就撐不住,以後有我們哭的時候。快回去罷,這裡有太醫照顧著,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德妃關心情切,道:「那麼留誰在這裡伏侍著好?還是位份高的妃子們輪流照顧著?」

我思慮片刻,已經有了主意:「誰在這裡也不好。咱們女人家本來就心意軟弱,一急起來只會哭,一則皇上醒來若聽見了難免刺心;二則我們在,太醫們診治起來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宮裡守著消息。一旦皇上醒來,想見誰自然會傳召的。」

端貴妃眼中大有擔憂之色,見我亦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轉身面向眾人,嚴正了口氣道:「皇上重病昏迷,太醫囑咐了要靜靜安養。自今日起,誰也不許來顯陽殿吵擾。無論哪一宮的妃嬪宮人來請安,都得先面見本宮,問過了太醫才能進見。各宮妃嬪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與皇子,稚子年幼,若驚擾了皇上,這個罪責可不是由本宮來擔當!」

我見李長趨奉在身邊,猛地想起一事,吩咐道:「為皇上主治的邵太醫,不僅不盡心竭力,還使皇上處處勞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誤至此。李長,即刻命侍衛去把他殺了,以儆效尤。」

李長身子一凜,哪敢延遲片刻,立即著人去辦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回來回稟道:「已經處置了。」

韻貴嬪挨打時還有嬪妃敢抽噎一兩聲,等聽到邵太醫的死訊,早一個個都鴉雀無聲了。我見原本如花似玉的嬪妃們一臉驚弓之鳥的模樣,緩和了語氣道:「如今事是以皇上的龍體為先,誰要妨害到了皇上的聖體康健,別怪本宮不顧平日里姐妹的情分!姓邵的太醫就是個例!」

眾人無奈,然而留下也無濟於事,只得唯唯答應著散了。

了結了邵太醫,我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前頭的急風暴雨、起承轉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來一件一件應付。甄嬛啊甄嬛,已經逼到了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頭了。

我橫一橫心,坐上輿轎,冷然道:「回宮。」

回到宮中已近三更時分了。先去側殿看了靈犀、予涵、予潤與雪魄,他們到底年幼沒有心事,早睡得香甜酣熟。我一見他們的純真面容,一直提著的一顆心才緩緩落到了實處。

我想一想,轉首吩咐小允子,「去喚衛太醫來。」

因是我的急召,衛臨一陣風似的便趕來了。我也不與他寒暄,只由著槿汐為我浸手。宮中保養,素來愛用上好的新鮮花瓣淘澄凈了的擠了汁子浸潤雙手,為的就是讓雙手細膩白嫩。衛臨又別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燒熱,兌上細細摩研了的珍珠粉,將手擱在花汁里浸泡,等熱水變溫漸涼,再換熱過的花汁再次浸泡,就這樣換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關節都泡得溫暖了,最是白裡透紅、細嫩柔軟。

我也不理會他,只是換了兩次水亦不與他多話,他本還靜靜候著,如此良久,不覺耳後漸漸沁出汗來。

我頭也不抬,只安靜道:「衛臨,本宮很欣賞你弄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確心思精巧。只是本宮用人從來不在意是否只有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沒有大處著眼的功夫。」

他愈加面紅耳赤,恭聲答了句「是」。

我不覺莞爾,「衛臨,會答應的人多的是,本宮實在只稀罕會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宮大可不交給你做辦。」

他深深低頭,額頭的汗珠在燭光搖紅下倒是晶瑩可愛,「微臣一定盡心竭力。」

我語氣溫和,「溫實初與你,其實你更明白時至今日本宮更倚重誰。」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醫院之首了……」

衛臨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貴妃器重,邵太醫的事是微臣失職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來,揚一揚臉道:「坐吧,花宜去把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沖一壺給衛太醫。」

衛臨方才坐下,聽得這一句,忙站起來道:「微臣不敢。」

我笑,「沖著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龍井也不值什麼。本宮器重你,不僅是你醫術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溫實初懂得謀算,懂得如何管著整個太醫院的嘴。」我話鋒一轉,微藏凜冽之意,「只是本宮深嘆自己不如皇后罷了,昔年她為貴妃時能掌得住整個太醫院的嘴不讓泄露純元皇后之事,本宮卻由得一個姓邵的興風作浪,可是本宮是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宮對用醫之道不如皇后還是用人之道遠遠不如?」

衛臨稍稍平緩的氣息一下又急促起來,險險打翻手中鬥彩茶盞,他沉吟片刻,面色肅然,「並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當年皇上因攝政王之事不信太醫院諸人,只信朱氏與純元皇后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壓制太醫院攸攸之口。現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親信,邵太醫聞風而動,是微臣沒有及時留意。微臣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邵太醫之事。」

我微微頷首,「但願你的承諾有用,否則死的不只是本宮,你也是。」

衛臨躬身道:「微臣雖然不才,卻也知道盡忠職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經留意過,皇上只是命邵太醫查證三殿下之事,並未察覺其他。」

我淡然一笑,看著靜伏在胭紅花汁中的纖白雙手似盡染鮮血一般,「若是發覺其他,你以為本宮和你還能活到此刻么?只是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麼……那副葯應當是最後幾副了吧?」

衛臨神色一凜,「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調理幾日也可,只飲一副也可。」

我望著窗外深沉夜色,重重疊疊的宮牆將人困得似在深井中一般,我以手支頤,不覺微露疲態,輕嘆一聲,「夜長夢又多,本宮要先安歇了。」

衛臨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見他離去,坐在妝台前任由花宜帶著侍女們伏侍我卸了晚妝,只由心事起伏。

見花宜為我拆了髮髻梳理,不由向槿汐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矯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槿汐微笑道:「什麼?」

花宜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委地長發。銅鏡中我的髮絲柔順垂著,閃爍著一點瑩潤的光澤。我輕輕道:「今天皇上說起我從前愛散著頭髮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華貴,滿頭金珠。我竟當著皇上的面把髮飾一一摘了,見康嬪的時候都散著頭髮。」我似是唏噓,「可笑的是,皇上說的是往事,我心裡頭想起來的,卻是別的事。兩人同是感慨往事,卻各有往事。」

槿汐默然片刻,道:「隨他去吧。」

我心中一陣酸楚,低低道:「我也曉得是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當做了個美夢罷了。」

槿汐見我傷感,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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