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卧聽南宮清漏長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為太子後,他的身體病痛日多,終於在仲春時節卧床不起。為了讓玄凌安心靜養,寢殿便移至宮中最清靜的顯陽殿,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餘寵妃無詔皆不可隨意入內。

這一日我批閱完奏摺仍覺神清氣爽,又往德妃處敘話半日,便去顯陽殿看望玄凌。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我來,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打開顯陽殿的正門,顯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凈,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打開,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殿中垂著一層又一層赤色綉飛龍在天的綉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彷彿有翦翦風貫入大殿,風吹過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錦繡飄飄欲飛。

我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凌養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著,難得睡得這樣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之是幽幽一脈,不敢驚動了人。

我遙遙駐足,極輕得咳了一聲。聽得聲音,那宮裝女子轉身過來,卻是貞一夫人。

她見我,忙立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貴妃金安。」

我忙客客氣氣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禮。」

貞一夫人入宮十餘年,對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閑時吟詩作畫打發辰光。這次玄凌重病,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伏侍在玄凌身側。

貞一夫人自產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謹慎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圓的鴉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

雖然皇帝從前叫她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也並不十分寵愛她,但是這深宮裡天長日久的歲月,撇開皇帝是后妃們的終身所靠,她對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問:「皇上好些了么?」

她泫然欲泣,又實在不願在人前落淚,只得苦笑道:「哪裡能好,不壞也就罷了。太醫才來瞧過,叫服了葯,剛睡著。」她微微搖一搖頭,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輔佐朝政批閱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與太子殿下,已經十分勞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側。」她柔聲關懷道:「這兩天時氣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舊疾只怕又要犯,聽花宜說姐姐昨夜腿傷又發作,疼得半夜沒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費心。」

我點一點頭,扶著她手臂道:「已經是舊疾了,慣了也就不打緊了。妹妹關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緊,況且還要照顧二殿下呢。」又笑,「我要專心打理朝政,妹妹親自照料著皇上,後宮瑣事都勞煩著德妃姐姐和貴妃姐姐,她們也都辛苦了。不過,眼下皇上病著,是該我們姐妹齊心協力的時候。」

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閉目沉睡的玄凌,輕輕道:「姐姐說的是。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咱們都是為了皇上。」她見我只是站著,忙讓道:「姐姐坐罷,咱們一起等著皇上醒來。我已經吩咐小廚房裡燉了參湯給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過的。」她憂色滿面,深深嘆息,「皇上的身子是虛透了,我總以為沒了赤芍,皇上會好些,誰知……」她欲言又止,終究不肯再說下去。

她的話是有所指的,年余來玄凌寵幸新人,常常歡娛至天明,又屢屢向太醫院索取房中丹藥,我與德妃、貴妃常常勸他善自保養,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斂幾日又故態復萌。為此,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從德妃處來,心裡有話要單獨對玄凌說,於是笑吟吟道:「妹妹連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學的時候了,一定盼著妹妹多陪陪他。」

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捨得離開玄凌,又惦念愛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辭道:「那麼,等下皇上若醒了,請姐姐著人知會我一聲。」

我含笑看著她,「這個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貞一夫人起身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向我道:「等下小廚房的參湯燉好了奴才們會送來,請姐姐叮囑皇上喝了。」她方欲轉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裡發苦,床頭有新制的棗泥山藥糕,是皇上素日喜歡吃的。」

我見她如此,不覺失笑道:「請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時請旨讓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養了。」

貞一夫人微覺失態,十分不好意思,紅了臉道:「姐姐說笑了。有姐姐在這裡,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還是有些遲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潔絲綢上微曲的摺痕。她猶豫片刻,問道:「孫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處置?」

我見她問起,沉吟片刻,肅然道:「我與德妃商量過,這樣的事,不是咱們能做主的,終究得請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躊躇,「那件事……還是先不要告訴皇上吧,皇上這身子,只怕經不起生氣……」

我愁眉深鎖,憂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孫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宮中風言風語不斷,若再不請皇上下旨,只怕宮人們口中那些污穢的話傳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氣。」

她想了想終究無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難平,還是姐姐告訴皇上吧。」她懇切道:「還請姐姐緩緩告訴皇上,勿讓皇上太動氣。」

我微微頷首,寸把長的珍珠嵌粉紅金剛鑽寶塔耳墜沙沙打在芙柔緞的錦繡華服上,像小雨一樣,在空曠的大殿里有輕淺的迴音,我含著融融笑意回應她的話,「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時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才好,我們姐妹終究也做不得主。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緩緩告訴皇上。」

她滿腹憂慮,幽幽嘆了口氣,「那皇貴妃做主便是。」

我喚來她的貼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著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宮下次見到夫人還是這樣憔悴,一定拿你們是問。」

我親自送了貞一夫人至顯陽殿外,眼見她走了,花宜輕聲在我耳邊道:「貞一夫人真是可憐見的,陪伴皇上這些日子,又添了這許多傷心難受,可憐她那身子。」

我只覺得胸口有些窒悶,隨口吩咐花宜,「叫人去把那繡花厚錦帷幕都鉤起來,換上鮫綃的,這樣悶的天氣,還用這樣厚的帘子,益發氣悶了。」

花宜應了聲「是」,便吩咐人去動手。李長小心翼翼插嘴道:「太醫說了,皇上要少吹風才好,所以才用的繡花的厚錦帷幕。」

我看他一眼,緩緩道:「本宮怎會不知。只是太醫說了要防風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氣重,要適當換換新鮮空氣也是要緊的。再說好好的一個人,這樣悶著也悶壞了,何況皇上身子這樣不爽。」

李長諾諾應了,不敢再多問。我微笑道:「本宮近些年冷眼瞧著,李公公彷彿是不大敢和本宮說話了。」

李長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華貴,又日理萬機,哪裡有奴才隨口說話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華貴?我「嗤」一聲笑出來。曾幾何時,這話是我用來形容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的。今時今日,在旁人眼中,我這個皇貴妃也如當日的華妃一般凜冽犀利了么?

李長不曉得我在笑什麼,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紗,又以紅寶九連赤金環攏住,近乎漫不經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這裡邊的分寸。而且,你這些年對本宮的好處,本宮自然記在心裡。」

李長臉上幾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覷著周圍無人注意,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稟告。方才邵太醫來為皇上請脈,說了好一會子話,連貞一夫人也被請了出來,這是從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談些什麼。」他見我只是抿了嘴聽著,不敢停滯,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裡聽著,似乎是涉及娘娘與三殿下,邵太醫走後,皇上的神氣便不大好,只吩咐說從此不用衛太醫來診脈了,只用邵太醫瞧,如此喝了藥方睡下的。」

我「嗯」一聲,似笑非笑著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於本宮,只是怎麼這會子才來告訴?」

李長抬袖擦一擦臉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來報,一是聽聞娘娘在德妃娘娘處,不方便回稟,再者估摸著娘娘今日要來,所以一直靜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帶下去,本宮靜靜陪著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囑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宮在這裡,無論是誰,都不許來打擾。」

李長躬身答應了,忙打發人下去。殿中無人,愈發空曠寂寥。我徐步進去,三尺長的芙柔緞裙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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