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千載琵琶作胡語

待得奔到近處,但見一色軍士服制皆是大周軍中式樣,人既矯捷,馬亦雄駿,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跟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馬上之人一襲銀甲白袍,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落。

有溫熱的霧氣自心頭湧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氳,熱淚盈眶。

我從不曾想到,會是他來。

摩格瞥我一眼,揚起眉向他道:「幸會!只是我沒想到是你來。」

他於馬上拱手含笑,「可汗離開大周,清未及相送,怕來日難得再聚,所以特來相送。」他望向我,「嬛兒,你送可汗已久,是該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鐵馬未動,只聽見風吹獵獵,偶爾一聲馬嘶蕭蕭。我微微發怔,這些年來,他從未在人前喚我「嬛兒」,這樣親密的口吻。我遠遠望去,阿晉與一俊俏少年緊緊跟在他身邊,身後人馬不過千餘人,衣著打扮皆是王府親隨,想來是清河、平陽兩府中人。並無外人相隨,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顆心旋即提起,他這樣出關前來,一旦玄凌知曉,又該如何收場……

我不覺驚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計保全你安穩,你何苦這樣事事為我涉險!

摩格乜斜看他,「你貴為親王,自當曉得她為何跟我出關。」他停一停,唇角有隱秘的笑意,「若是不舍,也是該由她夫君來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這話極是犀利,颳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當年輝山初見可汗,以為可汗是明眼人,誰知今日反而要清來一一告訴,豈非失了可汗一國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膽子倒大,這樣的話也敢說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住我,「當年清錯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邊,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斷不能再復當日之錯!」

摩格掃一眼玄清身後之人,一指身後肅立著的十數萬大軍,不由含了輕視之情,「你以為就憑這些人便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雙眸有溫潤光澤,緩緩覆上我焦苦的容顏,「雖萬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聲,「清河王千里迢迢來與本汗說笑么?」

玄清神色平和,看著他道:「今日清敢來此接嬛兒回去,便不怕可汗人馬之眾。但可汗貴為一國之君,若以大軍壓陣,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聞言不覺微微含怒,輕哼一聲,語中隱然含了幾分銳氣,「你不必拿話來激本汗,本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首道:「赫赫人的規矩,若要為女人起了爭執,那是兩個男人的事。」

玄清躍下馬,敬道:「雖然可汗曾為制清而用十香軟筋散,但有可汗這句話,清覺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覺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後近侍聽他如此說,不覺蹙眉上前,耳語了幾句。摩格愈聽愈是皺眉,揮手道:「不用你們。」他收斂笑意,向玄清道:「你要帶走她,先得問問我這把焦尾圓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圓月刀名氣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過也是破銅爛鐵罷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堅么?」

他說這話,原和我方才與摩格所說的話一般,我心下柔軟,凝望他微笑不語,他亦回望著我,笑容溫柔,如日色輕湛。

我心中柔軟如一池春水,他與我,果然是有靈犀一點的。只要我們在一起,身陷這絕境之中,又有什麼要緊。我心中如此想著,只覺世間什麼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我徐徐行至他身邊,拂落面上輕紗,燦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他溫然含笑,「好。我還要帶你離開這裡。」

摩格獨立人前,見我與他言笑晏晏,一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勸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閼氏,連你們皇帝也答應了,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個閑散王爺,其實很不必攪這趟渾水。」

玄清雖是答他,眸光卻只駐留在我身上,他正聲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絕不想再失去嬛兒。今日之戰或許清會不敵可汗,但若有一絲害怕,就枉為男兒。」他這話磊落大聲,被肅殺的風沙一撲,字字若銅石金器錚錚擲地。

他將我攔在身後,輕聲道:「我在這裡。」

我輕輕點一點頭,靠近他身旁,與他的手緊緊相握。我轉首見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紋,想是騎馬急馳而來,衣裳裂了也不曉得。我拔下發上針簪,從裙上抽出一縷絲線,繞了一繞穿進去,柔聲道:「你衣裳破了,我先為你補一補吧。」

他道:「好。你許久沒有為我補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勞煩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頷首應允。四周千軍萬馬環伺,風沙嗚咽,偶爾響起一聲戰馬的悲鳴,更覺悲涼蕭蕭。

我一壁低頭縫,一壁輕聲道:「你和摩格一戰,便贏了他,為顧全他的顏面,他身後千軍萬馬亦不會袖手旁觀。」

他用力握一握我的手,低聲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遠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顧你,我不可以。」他的目光凝在我臉上,「我曾經眼睜睜失去過你一次,這一次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麼。所以無論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哪怕沒有我。」

針腳繞成一個如意紋,我低頭用力咬斷,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只抬首含笑望著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今日你若死了,我絕不獨自活著。」

荒涼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橫掠過天空,悲鳴嘶嘶,絕望到如此。

我心中卻是歡喜的。

他撫一撫我的臉,眼角隱約有一點淚光,笑道:「傻子。」

我亦笑,淚水卻依依滑落下來,沾濕他的肩頭,「你才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細撫一撫針腳,抬首向摩格道:「可汗請。」

摩格似有怔忪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揚起頭來,目光冷冷從我與他面上划過。摩格把手中的焦尾圓月刀往地上一拋,神情頗為懊喪,仰天長嘯一聲,道:「不比了。你的確比我更喜愛她。」他回頭瞧一瞧我,對我道:「你不說話我也曉得,你心裡,也是像他喜愛你一樣喜愛他。」

玄清微微笑著,深情看向我,對摩格道:「可汗說的不錯,我心裡只有她,她心裡也只有我。大汗,多謝你。」

摩格面色陰沉如鐵,道:「那個皇帝可不如你多了。只是赫赫國中如今皆自我要娶一身份貴重的女子為閼氏,你現下要帶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代,不免被國中人恥笑。」

玄清聞言雙肩微微一震,頗有躊躇為難之色。我見他如此神情,不覺疑惑,只含了疑問的目光看他不語。

摩格話音吹散風裡,唯有嗚咽之聲,像是女子低低垂泣。卻聽得一個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溫婉傳出,帶著一點糯糯的軟意,「那麼,我跟你去。」

這聲音這樣熟悉,我乍聽之下不覺神色劇變,立時轉過頭去,不是玉姚又是誰。方才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發現玉姚作了男裝打扮混跡在親隨之中。我不覺色變,一把拉住她急道:「玉姚,你怎麼來了?」我立時看住玄清,不覺含了惱意,「玉姚不懂事也罷了,你怎能讓她隨軍前來?」

玉姚還是尋常沉靜如水的容色,喚我道:「姐姐。姐姐別怪姐夫,是我自己執意求了小妹與九王要跟來的。」

我心中焦急,低聲喝斥道:「你快回去!我總有別的法子回去!」

「別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發了大水,許多人都被堵在了岸邊,我瞧見姐夫拼了命帶人躍過高漲的河水。他這樣不顧一切來救你,我這個做妹妹的已經十分慚愧。」她雙眸素來是黯淡的,此刻卻似燃著一把灼烈的火,熠熠地閃爍著,「姐姐,我曉得你在宮裡過什麼樣的日子,皇上能出賣你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這樣的人身邊。」她看一眼玄清,「這些日子來我看得極清楚,姐夫心中喜歡的人並不是玉隱,而是你。我理不清究竟為何他娶了玉隱,但他這樣來找回你,當是情深意重之人。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總要為自己一次,是不是?」

玉姚性子最是溫和沉靜,甚少有這樣激烈的言語,她兩頰微紅,似一朵燃燒著的木棉花,「姐姐,我從前再錯,總算是為過自己一次。雖然我錯了……姐姐,我牽累了你們那樣多,你讓我可以補償一次,讓我心裡好過些。」

我緊緊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還年輕,管溪的事我們從未曾怪你,也無需你以此補償,我讓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你不要有糊塗主意,斷不能嫁去赫赫毀了自己一生幸福!」

玉姚神色凄惘,唇邊泛起一渦苦笑,「姐姐,我還有幸福可言么……我已經心如死灰,與其老死家中,日日懺經,不如讓姐姐成全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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