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

這樣兩日兩夜,直出了雁鳴關與大軍會合,再又走了百餘里,摩格才下令三軍紮營休息。

清晨時分的大漠有些寒意,我披了件披風在身仍不覺瑟瑟,便與槿汐下車圍著篝火坐下取暖。

大軍在野並無熱飯熱菜,加之又要照顧感染了時疫的軍士,所分的糧食並不多。分到我手中不過是一個幹得發裂的麵餅與半壺馬奶。宮中錦衣玉食習慣了,一時分到這樣的吃食不免錯愕,幾個年輕的宮女才咬了一口便忙不迭地吐了出來,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

槿汐嘆一口氣,將硬如鐵皮的麵餅泡在馬奶中,道:「娘娘湊合著吃吧,否則餓傷了身子。」

馬奶的酸腥味沖得刺鼻,並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種香醇甘甜,一聞之下都覺難受,如何能下咽,難怪那些女孩子要哭鼻子。然而這兩日日夜趕路,也不過草草吃些東西,我皺皺眉,如槿汐一般將麵餅泡得軟和些,屏著呼吸艱難地咽下肚去。

槿汐欣慰地笑一笑,「難為娘娘了。」

我低首用力撕著手中的麵餅,「我只是想著清當年被拘赫赫,或許連這個也吃不上。」我極目瞭望,出了雁鳴關,四周已少郁郁青青之色,再往前走至現在,目之所及不過是茫茫蒼黃,一望無際。偶爾有幾棵胡楊伸開瘦稜稜的枝椏仰視蒼穹,更平添了幾分荒涼蕭索。有風呼嘯而過,帶著細細沙土撲上面來,嗆人喉鼻。我取過一條湖綠紗巾包住面目口鼻,低聲向槿汐道:「已經出了雁鳴關百餘里了吧?」

槿汐似乎極專心地撕著麵餅,口中低低道:「是。」她滿面焦慮地看我一眼,「已經走了那麼遠,娘娘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只怕再走得遠,即便娘娘得手,也無法脫身回宮了。」

我隨手抽過一根枯枝扔進火堆,火焰「嗶剝」燃起木葉特有的清香,遮擋住狂風的乾冷,槿汐不無擔憂道:「奴婢瞧摩格並非那種昏庸愚鈍之人,娘娘有把握得手么?」

我微微搖頭,「你說呢?」

槿汐秀眉微鎖,我撥著明亮的火苗,輕輕道:「摩格固然精明,皇上才真聰明會划算。他既許我和親,必然做好了我回不去的打算,以一個淑妃抵換幽雲二州的兵家要地,真當是十分划算。」

槿汐道:「赫赫軍中時疫大起,他們要幽雲二州也不過是誇口之詞,現下早無這樣的兵力。」

「的確是。」我淡淡道:「幽雲二州不過是借口而已,能有一張治時疫的方子,足以讓赫赫度過眼下火燒眉毛之困,何況還有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只是摩格若死死咬住幽雲二州不放,不惜一切再動干戈,皇上未必抵擋得住。皇上和摩格一樣,只是彼此找台階下,而我恰好是那個台階而已。」

槿汐看我一眼,「那麼摩格指名要娘娘……」

我冷笑一聲,「大周四位皇子,取我便等於取走其中之二。予漓平庸,予沛眼下生母得寵,但終究如何還未可知,畢竟貞一婦人家世微薄,家中無甚親人。而論子以母貴,予涵和予潤皆大有可能。摩格取我,等於挾他朝帝嗣在手。」

槿汐越聽越是焦急,「皇上是斷斷不肯落人要挾的!」

我下意識地按一按懷中的紙包,唇角漫上一縷幽咽笑意,「我仔細算過皇上給我藥量,足以毒死兩個人。所以,摩格若不死,我便要自裁;若摩格死,我有幸逃脫則罷,若逃不脫,亦自裁。」我漠然望著蒼冷天際,那灰灰的藍像久病的人的臉,「這是聖裁。」

槿汐微微垂首,忽地捏一捏我的手心,暗示我不要再說,轉過頭朝著女孩子們招手,「來來,馬奶喝下去回味上來也很香呢。」

究竟是小女孩心性,雖然悲泣遠嫁,但一時能吃飽,又綻出極明亮的笑容來。

我亦不覺含笑,大約這就是年輕的好處,什麼煩惱都能一飽解千愁。就好像,人生所有的煩惱,也不過是馬奶有腥味,麵餅太硬實而已。

摩格遠遠瞧著我就著馬奶努力咽下麵餅,只是走近微微一笑,「你在皇帝宮裡貴為淑妃,現下委屈你了。」

他說這話倒無輕佻之意,卻是帶了幾分溫厚,我略施一禮,「可汗千方百計要做到的事,何怕委屈了我?何況既然離宮,我也不再自視為淑妃。」

「你倒能順時應世。」他打了個響亮的唿哨,「不過你說話時說『我』啊『我』的,倒比在皇帝跟前『臣妾』來『臣妾』去的好聽得多。」

「一樣的。」我靠近溫暖的篝火,暖著被大漠冷烈的風吹涼的雙手,「求生乃是本能,所以會自覺順時應世。」

他的笑意像秋日裡稀薄的陽光,「你這樣的性子,絕對可以做好我的閼氏。」

我看他一眼,「所以,你當日所言已經成真。」

他簡短道:「你殺的是我的大妃。」赫赫可汗正妻稱為大妃,大妃之下又設東西兩帳閼氏。東帳閼氏朵蘭哥出生高貴,又為他誕下數子,他言下之意,我便是西帳閼氏了。

我足尖點著黃沙細細,「我的身份並不適合做你的大妃,你很清楚。」

他頷首,目光如鷹隼一般盯在我面上,「所以,你要做的比大妃應做的要更多。」

我若無其事地轉過目光,天空有雁群飛過,哀鳴一聲,撲棱著翅膀往層雲浮白間飛去。出了雁鳴關,這樣遼闊的天空也不復湛藍如水晶的寧和。風吹起湖綠的面紗,像太液池一汪春水,碧波盈盈,我驀然想起我初入宮的那一日,那樣好的天色,大雁齊飛,然而從今後,或許只能是故國萬里,鄉魂夢斷了……

那麼潤兒、涵兒、靈犀和朧月從此會成為沒有母親的孩子……

他嗤笑道:「你害怕了?」

我雙眸含了盈盈笑意,「我若害怕,便會自裁於雁鳴關前,免得以後受無窮無盡未知的苦楚。」

他取過我手邊的鹿皮囊,仰頭飲了一口馬奶,朗聲道:「在輝山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當得起我的女人!」

槿汐見他如此,不由暗暗發急。我不動聲色接過他的皮囊,遞給槿汐,「可汗飲馬奶怎麼能過癮,叫人去換馬奶酒來。」

他似乎很滿意我這樣的細心,眼角微微彎成一帶新月。眼看槿汐就要接過皮囊,我驀地收回手,喚過摩格身邊的近侍,「你去。」

摩格攔下我的手,「不必如此。你已經跟我出來,我便無需防範你。」他將皮囊扔給槿汐,「去換壺馬奶酒來。」

槿汐應聲去了,很快捧著馬奶酒回來。我接過一嗅,不覺掩鼻道:「好烈的酒。」

他笑道:「女人家怎麼能喝這麼烈的酒,你又是中原女子!」

我聽出他語中的輕蔑,也不多言,舉起皮囊就飲。奶香夾雜著濃烈的酒氣直灌入喉,辣得喉頭直冒腥氣,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一下刮著,燒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臟六腑。我一時忍不住,大口地嗆出來。

他不覺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樣喝不對,第一次喝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待到習慣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這樣喝,一定會嗆到。」他的手落在肩頭十分有力,帶著兵刃的鐵氣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嗆人。

他說罷便來拿我手中的皮囊,我一手牢牢握著不肯放,倔強道:「我再試試!」

他笑意愈濃,語氣也多了幾分溫然,「好。」

我一手撩開吹上面頰的亂髮,按他所言緩緩抿了一口,再抿一口,慢慢適應那種嗆人的辛辣。他只是含笑看我,「原來你也有溫順聽話的時候。」

我仿若無意一般將皮囊擱在袖下,心頭髮狠,手指輕輕探向懷中,輕緩地抖開紙包,口中只是笑言:「我只是不服氣,何況往後總要飲這酒是不是?」

他呵地一笑,「我以為你只會在清河王面前才會溫順聽話。」

我霍地警覺,不動聲色地將紙包封好塞回去,若無其事道:「我何需對他溫順聽話?從前在宮中我溫順聽話只對皇上,往後,是對可汗您。」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是么?你對皇帝溫順聽話是因為權勢,對我是因為形勢,對清河老六是喜歡才溫順。」他意味深長的盯著我,「我親眼見過,所以有比較。」

「那又如何?」我掠過一節枯枝輕輕划過沙地,「我沒有自己的選擇,不是么?」我看著他,「我只能對命運溫順聽話。」

他頗有興味地瞧著我,片刻,道:「如果這樣,我也不必千辛萬苦向皇帝把你要來。」他停一停,笑道:「你要知道,向皇帝手中要出你來,不比要幽雲二州簡單。」

「所以,我的價值和幽雲二州相當。」我「嗤」地一笑,「可汗抬舉了。」

他微微眯了眼睛,「如果我不向皇帝要你和親,你猜你現在會以什麼死法死在皇宮裡?」

我目光一爍,灼灼盯著他,「為什麼我會要死?」

「私情。」他簡短吐出一句,「你既然離宮,我也不怕告訴你,有人拿你和清河老六的事做文章。」

我心念一轉,「庄敏夫人?」我粲然一笑,「如今我平安離宮,庄敏夫人得償所願,清河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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