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撥起泠泠琵琶,寄託無限哀思,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后,還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來後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帷外有人影佇立,是槿汐輕聲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夜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穩,只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后鬢邊髮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面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應首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對翠色沉沉的碧玉鐲子安靜地伏卧著。皇后的頭髮被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緞邊真紅宮裝跪在地上,精緻而不張揚的花紋疏密有致地鋪陳於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凌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發。

玄凌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后身後的綉夏與繪春道:「她們都已招認,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皇后看一眼飽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綉夏受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是招供後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麼前後一致的供詞。」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加的皇后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經相信,何必再來問臣妾?」

玄凌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只是想,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如今與我一樣衰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邁,也一定勝過你萬千。」

皇后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她低首輕輕撫摩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著此環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後位便是臣妾的。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已經娶了我的姐姐為皇后,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其實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盡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後厚待於你,即便朕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聲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觸的碎冰,「本該屬於臣妾的後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後也要永遠屈居於她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都歸屬於她,臣妾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凌輕輕吁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地一震,翠色茶葉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瀉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龐微微扭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廢了她就是了。」

皇后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后前本宮還是皇后,帝後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靨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人都敢謀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惡不赦吧!」

皇后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後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後位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熱後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你都已經做了,還有什麼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還。」

窗欞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面而來,不著痕迹地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凌既怒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么?午夜夢回可曾夢見宛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儘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動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臉在燭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已經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憐!臣妾抱著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后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癒合!

「你瘋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麼不恨朕?!」

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后溫熱的呼吸拂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面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么?」她盯著玄凌,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面龐被強烈的憎惡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噁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撤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幅帳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地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后旨意。」

我冷眼旁觀,只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后詔書了卻得乾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飽蘸的硃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蓋非獲已。」

我寫完,擱筆,朗朗念與玄凌,一字一字,是從我凌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艷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痛恨。

皇后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彿那一道廢后詔書寫的並不是她,只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轉頭去。

廢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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