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下)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世幾許,只覺得身體了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地握住。我勉力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人影幢幢,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腔、胸臆,彷彿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只覺得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凌的聲音在耳邊驚喜響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么?我看到玄凌焦慮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虛逼得我喑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凄厲,「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扎著撐起身子來,奮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麼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面。

玄凌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面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裡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嚇得放聲大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凌緊緊抱住我,抱得那麼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憑此來發泄他與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低在我耳邊懺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飲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只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只喝了一盅酒,並不敢多飲,誰知……誰知……」

皇后穿著真紅金羅大袖宮裝,在我榻邊坐下,她撫一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有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著你兩日。」皇后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凌略點一點頭,「皇后費心了,朕再陪陪嬛嬛。」

我只是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艷陽秋暖,卻似有無限的凄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我只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眾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啷」一聲,濃黑的葯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孩子的胎動么?胎氣正常,孩子也十分壯健,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娘娘當時腹痛只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致胎氣大動,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彷彿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倏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溫實初道:「怎會?當時本宮只是一時難耐痛楚,爾後暈厥過去,醒來後就已沒有了孩子。」我的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麼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失色,「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的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凌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后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奴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在娘娘身邊。」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獃,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后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暈過去了。」

玄凌沉著臉,又問一遍,「那麼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只有皇后。」

「槿汐離開後到你看到皇后時應該時隔不久,都只有皇后一人么?」玄凌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后面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只有臣妾。」皇后面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生,「可當時皇后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她又怎會再捶擊自己腹部?」

皇后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凌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面上撤去,皇后只得坦然道:「臣妾當時只有留下照拂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后辛苦。」玄凌淡淡道:「只是皇后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后一怔,「淑妃痛得拉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么?」玄凌問:「淑妃只是痛得拉住皇后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后的口。」

皇后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面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后。可是皇后能告訴朕么,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后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著道:「或許淑妃的胎像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像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你把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后請過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黃芪、白朮、阿膠、党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后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己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凌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癯的面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后覺得能夠自圓其說么?」

皇后的面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復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后害過別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后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六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凌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盡失望與鄙夷,「果然。」

聽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竣,發上別著的一支金鑲玉鳳凰展翅步搖振顫不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玉翠如雲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面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后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聲飲泣的我,語意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后,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后到來看望孩子,卻未發現女嬰已死便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后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辯,終於被廢。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后!」

我並未動怒,只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我冷笑,「皇后好無辜!是皇后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暈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暈厥中捶殺孩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刃俱已施盡。我與她之間,今朝必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玄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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