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鳳簫吹斷水雲閑(下)

周圍並無外人,我收斂了笑意,「前幾日偶爾聽瑃嬪說起,妹妹有孕後宮中的羽林郎格外盡心,常常在玉屏宮外巡走。瑃嬪心眼兒小,還以為是皇上特意囑咐,所以格外羨慕。幸好她沒有拿這話去問皇上,否則皇上自個兒也要疑惑起來了,幾時下過這樣的旨意呢?所以只好本宮替皇上承了情,告訴瑃嬪是本宮囑咐他們去的。自然話說白了,本宮說這話是承情,也是擔了黑鍋,妹妹說是不是?」

沁水滿面紫漲,耳後燒得都透明了,低低道:「嬪妾並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拂去她耳邊垂落的碎發,「你若知情,也不必一入上林苑便目光遊離似要尋人,早知他時常在你宮外,豈非走出去就能相見。」

沁水驚得連連後退兩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於膝,意態嫻靜,「一個人若發現了蛛絲馬跡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簡單的事,何況出賣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你還記得那一日六王帶靜妃入宮請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個躲在冬青樹後的羽林郎是誰?」

七月尾的天氣奧熱到難以言語,紫奧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連白鴿也沒有了飛翔的白翅。整個碧藍的天空也熱得像要淌下汗來,而眼前江婉儀,卻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擇給你的芳心院清涼宜人,妹妹不至於會出這樣多的汗。至於那個人是誰,不必妹妹告訴本宮,本宮自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我拂袖離去,「妹妹只消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養胎。其餘的一概不用妹妹來操心。」

藤蘿寂寂,垂地無聲。因著沁水生性喜靜,周遭素來少有宮人陪侍,連近處的蟬也被宮人們用粘竿粘走了。這樣靜,靜得彷彿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紫奧城裡。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淚來,「嬪妾求你,求你不要殺了陸離,不要!不要!嬪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殺了他,嬪妾已經知錯了!」她痛哭失聲,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叢生,「嬪妾知道自己無用,有時忍不住會去看他,可嬪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嬪妾害怕,好害怕——嬪妾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懼地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肚子,死死不發一言,只是垂淚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見她如此,驟然清明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一時不敢遲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內堂走。

芳心院的內堂布置得極舒適雅緻,窗下一溜長桌上堆滿了玄凌賞下的古玩珠玉,猛然瞧見,定會閃花了眼睛。然而那些東西只是那樣堆放著,絲毫沒有人把玩過的痕迹。

芳心院沉香繚繞,華幕低垂,可江沁水的心並不在這裡。

我方坐下,她腿一軟跪倒在我面前,我抑制不住心底的驚愕與訝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陸離自幼與我一起在九王府長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雖然從前我們什麼都沒說過,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要不離開九王府,咱們總會在一起。誰知兩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習送入宮成了羽林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辦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人再有來往的,更何況是娶王府的舞姬為妻。不久,六王側妃與各府商議挑選佳麗入宮,我也被德太妃選中,送入宮中。入宮後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陸離,那時他已是皇上看重的羽林軍,可以在紫奧城內城守衛,我不能影響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曾相認。那一晚我奉旨去儀元殿侍寢,二月里冬寒剛下過大雪,誰知我的轎輦經過永巷時永巷積水未除冰凍三尺,幾個抬轎的小內監和碧禧都摔傷了,連我也扭傷了腳,一時又尋不到人。天寒地凍,我既擔心皇上那裡得不到消息要怪罪,又擔心即便前去也無法侍寢,正氣急交加的時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陸離。他幫我遣人去儀元殿回稟了皇上,其實那時珝嬪和瑃嬪已被召往儀元殿侍寢了。他又幫忙請守夜的永巷內監照看碧禧和小內監,我的腳傷不輕,他便背我回玉屏宮請太醫診治。本來太醫應該很快到來的,可是……」

我介面道:「我記得那時候太后病勢反覆,宮中太醫盡數守候在頤寧宮中,並無空閑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頤寧宮驚擾太后,又……實在貪戀與他相處的時光。所以,所以……」她的眼帘輕輕垂了下去,像倦了的雲朵,簾外的朵朵火紅石榴映著同樣石榴色的紅暈慢慢飛上了她白凈的雙頰。唇角一絲笑意,似悔非悔,似喜還羞。

「你瘋了。」我心中頹然,低低嘆道。

「只有那麼一次,只有一次。」她似在夢囈一般,「可我不能不瘋那一次。」

只有一次?我也只有一次。眉庄,或許也只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沒有那一次,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枯井?死水?還是無窮無盡的自製後的煎熬與後悔。

我不知道。

可那一次,也會要了人的性命。

隔簾望見庭院中一樹樹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灘血似的,無遮無攔潑進我的視線里,我倏然驚醒過來。

她猶自低低道:「我也不知道,竟然會有了這個孩子。」

我心中一團亂麻,「你拿得准么?那段時間你時常承寵,這個孩子也許是皇上的。」

「我不曉得。」她迷迷茫茫的,眼神迷離而沉醉,「或許是皇上的,或許是陸離的,可我覺得是陸離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睜大了水汪汪的眼,拚命搖頭,「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心中發狠,這個孩子,留不得的。萬一這個孩子是陸離的……玉嬈、玄汾、德太妃、我,陸離和沁水,我們都會被這個孩子害死。我不能冒這樣的萬一。

「不要再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也不要見陸離。」我見她馴順點頭,「你的事,太妃也是無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則太妃一向心腸仁厚,斷不肯做這樣傷陰騭的事情。」

她苦笑,無限凄惶,「是我和他沒有緣分,我怨不得別人。」

我嘆口氣道:「你有著孩子,別多想。本宮自會打算。」我停一停,「你放心,我不殺陸離。」

沁水滿目淚光,怯怯而溫順地應了。

夜間煩熱難言,我在燭光下把玩著牌九,一記又一記摩挲著,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著一隻蓮花紋亮銀盅,紅棗燕窩,熱氣氤氳,「娘娘再煩心也該顧忌著自己身子,晚飯就沒胃口,吃些燕窩吧。」

我鬆鬆地垂著頭髮,系著一件薄綢碎花寢衣,心煩意亂,「這件事,我不打算告訴玉嬈。」

「娘娘做得對,宮中的事在宮中就料理掉,無謂讓九王妃和王爺煩心,德太妃年紀也大了,不必知道這些事。」槿汐緩緩舀著燕窩,「那孩子不管是誰的,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陸離的,萬一生下來長大了和陸離長得一模一樣,皇上也不是傻子,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我輕嘆一聲,只是無言。槿汐問:「娘娘還是拿不定主意么?」

我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起了從前沒了的那個孩子,宮裡的孩子,總是難以長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罷。」槿汐長吁一口氣,「姜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過去了,其實若細細查下去,皇后那邊……」

我心頭恨起,沉聲道:「其實不是皇后做的,也大可以說成是皇后做的。只是還缺個機會罷了。」我低聲吩咐槿汐,「去準備一些墮胎的狠葯來,不能再留後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頭應允了。我慢慢吞著燕窩,其實口中並無滋味。

夜深,漸漸有如水的涼意漫上身體,我兀自沒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著扇子,陪在我身邊。窗外月光皎潔如清水流瀉,旁逸斜出的花樹影子映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紋雲錦華帳上,蜿蜒曲折猶如無限憂慮心事倒影其上。

驟然,有兒啼的聲音大作。我倏地醒轉起身,有穿著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奔進殿內,一頭撲進我懷中,露出幾顆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潤。我心疼地一把擁住他,緊緊抱在懷中。乳母緊跟著跑進來,滿面憂慮,「小殿下又做噩夢了。」

我點頭,把潤兒抱在身邊睡下,柔聲哄著。孩子還小,對我極為依戀,他睡在我的臂彎里,軟軟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憐惜,低頭去吻他汗涔涔的額頭,為他抹去汗水。

這個小小的生命,是眉庄的延續。

我緊緊擁抱孩子,一夜無眠。

次日晨起醒轉,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為我用妝粉掩蓋,一壁心疼,「娘娘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再這樣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裝,向太后請安過後,便依舊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著在廊下梳妝。她見我來不免驚惶,險險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來,「小主快要做母親的人了,越發毛手毛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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