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玉樹瓊枝作煙蘿(下)

午時我曾召來衛臨一問,衛臨不覺失色,「若細算起來,微臣與瓊貴人的確有親戚情分,只是實在是遠親,而且多年不來往了,實在無從談起娘娘為了微臣厚待瓊貴人啊。」

我暗暗頷首,嘆息道:「若真如你所說也便罷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連這層遠親關係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備而來,事情不是你我想像得這樣簡單。從前是溫實初,如今是你,做本宮的左膀右臂,難免被人算計。」

衛臨不以為意,「若怕算計險惡,微臣早早就回鄉做一個江湖郎中,豈不快哉!」

我輕輕轉身,鬢髮摩擦在青縷玉枕上有窸窣的輕響,午夜有風微微蘊涼,卷著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無孔不入地在這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我不能入眠,側耳聽著遙遠的殿外細碎的聲響,是羽林郎帶走了恰春堂的宮人在審問么?是被審的宮人們在啼哭呼號么?那麼細碎而散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裡聽起來,愈發凄涼而滿含絕望。

槿汐聽見我輾轉反側的動靜,柔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等明日再說。」她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雖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處,恐怕也無心理會瓊貴人之事,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溫柔如網,漫天匝地鋪開,我低低「嗯」了一聲,復又睡在那如網的月光里,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裡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是在墜進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剛亮我便翻身下榻,隨意梳通滿頭青絲,揀件月牙白垂花宮錦長衫披上,由著花宜為我對鏡梳妝。

因著我要避嫌,玄凌將瓊貴人之事交給了皇后與端貴妃處置,我倒也極清閑。晨起餵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著他們一同玩耍取樂。約摸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才要喚槿汐為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綃窗紗,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彷彿是李長在槿汐耳邊悄悄說著什麼,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語不發。

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汐——」

槿汐帶著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槿汐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進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昭陽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昭陽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槿汐替我更衣吧。」

李長一怔,跪下道:「奴婢不敢欺瞞娘娘,據派出去追查瓊貴人之事的人回報,住在瓊貴人家中表哥也不見了。而傳聞,其實瓊貴人早與她表哥有私情……」李長漸漸說不下去,「皇上他,請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昭陽殿去。五月的天氣,正是初夏時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之時,一縷縷清風也柔酥酥溫柔柔的撥人心弦。而我,只覺得永巷這樣漫長,左右紅牆綿延的無窮無盡,倒影著幽光細細,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鳳儀宮宮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璧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譎。

昭陽殿中人並不多,沉默不語的玄凌與貴妃,在窗下抄錄《太上感應篇》的皇后,各懷心事的韻貴嬪與姜美人,和銜著笑意撥弄指甲的榮嬪。很是尷尬的氣氛,因我的到來,而更有難言的微妙。

我方進殿,榮嬪先向我笑起來,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淑妃娘娘來晚了,還未向姜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經封了姜妹妹為貴人了。」

我含笑向姜氏點頭,「恭喜妹妹了。」我摘下髮髻上一支鯿鯤點金滾珠步搖插在姜氏的桃心髻上,「來得倉促,未及為妹妹準備禮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納就是。」

姜氏臻首一偏,為難地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謝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敢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在思量這些話是否該說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後,也會一夕之間被人送出宮去。」

我的手勢僵持在半空中,唯聽見步搖上珠釵玲瓏有聲,聲聲擊上心頭。我轉首,看著依舊沉默不語的玄凌,喚道:「皇上——」

他的神情陰晴未定,並不似抬頭天空晴雲萬里。我心頭慢慢生出涼意,輕輕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麼會是誰?」皇后放下手中的筆,聲音清越,「羽林軍已經查出,前夜瓊貴人自你宮中離去後,你的宮裡便送出了一隻運水的木桶,淑妃應該知道的,那種木桶,要躲下一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我看著皇后道:「宮中運水素來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麼稀罕?」

「運水的車出宮日日都有人查驗,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宮中出去的水桶,卻因押送的小內監小囬子有淑妃宮中的腰牌而免了查驗。淑妃在宮中權勢煊赫,連小小一個內監都有此許可權,誰還敢查驗呢?」皇后說罷,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鍍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隸書所寫的「未央宮」三字,四周嵌流雲紋,的的確確是未央宮的執事腰牌無異。

皇后將腰牌拋在我面前,繪春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娘娘浣手。」

皇后婉言嘆息,「宮中爭風吃醋之事歷來層出不窮,這種污糟事只要不過分,本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淑妃你現在竟這樣不能容人。皇上喜歡的人才入宮,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去宮去。你這樣跋扈後宮一手遮天,當真是本宮與皇上縱容壞了你么?」

皇后彷彿痛心疾首的樣子,剪秋忙上來在指尖點了薄荷油,揉著皇后的額頭道:「娘娘別生氣,等閑氣壞了身子,又要頭疼了。」剪秋好聲好氣道:「娘娘在宮裡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麼這樣看不開,瓊貴人再得寵又怎地,終歸邁不過娘娘去,娘娘何苦這樣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而是淑妃娘娘善心大發,想做好人吧。」榮嬪輕嗤一聲,剔了剔水蔥似的指甲,慵懶道:「瓊貴人的遠房表舅是淑妃娘娘的心腹衛臨衛太醫,瓊貴人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他這個做舅舅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瓊貴人漏夜拜見淑妃的真正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賣衛太醫一個薄面,又可除去來日爭寵的心腹大患,在水桶里裝個把人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呢?」

太遙遠,彷彿只是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卻全像是真的,樁樁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為害怕瓊貴人奪寵,也為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宮。

多麼像一個笑話,但它卻被人編織的如此真實放在我的面前,叫人不能不信。

榮嬪站起身來,托著腮依在玄凌身邊,轉眸一笑,「話說起來,娘娘今年已經芳齡二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華,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顏不老,心裡也真正會害怕,後宮的美人層出不窮,而自己年華老去,更何況瓊貴人如此盛恩入宮,和娘娘當年一般。」

我冷冷睨她一眼,「若那是你怕的,不要把自己當作本宮來揣測。榮嬪你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摸透人別人的心腸,否則——」我瞥一眼皇后,「你也無需被人玩弄於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華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間送出宮去。」

「皇上,」我屈膝於他面前,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無從辯駁,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宮的小囬子,問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願意與他當面對質。」

他無聲地點頭,吩咐繪春,「帶小囬子進來,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繪春裙擺一揚,轉身自殿外帶進一名小內監,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模樣,凈白面孔,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未央宮上下服侍的內監不下數十人,我並不太記得這個小囬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聲,反問道:「皇后不以為茲事體大,臣妾應該吩咐小允子或小連子去辦更妥帖么?反而指使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

皇后眼皮一抬,並不搭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腦仁上突突跳得厲害。」

剪秋答了「是」,手勢愈加輕柔。韻貴嬪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視著我,「小允子和小連子是娘娘的心腹內監,在宮中亦舉足輕重,派他們去不是太點眼了么?」她用足尖點一點小囬子,「這樣的小內監,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宮的腰牌撐腰,最合適不過。」

玄凌輕輕吸一口氣,微帶憫意,「將你剛才所說的再說一遍給淑妃聽。」

小囬子抬頭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驚似的磕了個頭,「那夜瓊貴人來訪,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見的,誰知後來又見了,二人密談了片刻後天已經晚了。淑妃娘娘便要人送貴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來後奴才本打算睡了,誰知娘娘把奴才叫進內殿,說有個機會歷練,問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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