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兩處沉吟心自知

瑛嬪有孕乃是宮中一樁喜事,因著眾人都忙於皇長子成婚與宮嬪入宮之事,玄凌便託了素日與瑛嬪氣性相投的貞妃多去照顧,欣妃與瑛嬪住得近,便也常去看望。

這一日我方理妥手頭瑣事,想起昨夜玄凌說與我聽皇長子成婚,淑和帝姬亦要下降之事。

我不免愕然,「素日從未聽皇上提起,怎麼突然提起淑和帝姬下降之事。」

玄凌刮我的鼻子,「你以為朕不提便是不上心么?你何嘗不是在朕耳邊三番兩次說起過。」

我不好意思,故意與他慪氣,「誰知四郎會這樣把臣妾的話記在心上呢。」

他饒有興緻地說起幾個人選來,一一評說過去,我側耳聽著,素日奏章上所見,倒都是青年俊才。末了玄凌告訴我,「你得空看見欣妃,也將此事說與她聽。畢竟她是淑和的生母,也該她知道。」

於是我更衣起身,便往欣妃處去。淑和帝姬本陪伴在母親身邊,聽了一句半句,早羞得紅了臉躲進內殿去了,倒是欣妃一句一句問得分明,末了向我慨嘆,「阿彌陀佛,皇上果真是用心擇選了。我雖沒親眼看見,但聽著倒都是很好的。」

我笑盈盈看她,「淑和帝姬是皇上長女,皇上能不用心擇選駙馬么?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極疼帝姬與姐姐的。」

欣妃喜不自勝,撫著胸口道:「我也不盼別的,但求不要和親或是遠嫁就好,能嫁在京中朝夕相見,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說起昔年幾位長公主擇駙馬的舊事來,鶯鶯嚦嚦又是一大篇話。好容易止了話頭,欣妃興緻不減,添了珠釵拉著我出去道:「瑛嬪自有孕後一直精神恍惚,咱們同去看看她罷。」

玉屏宮中瑃嬪與珝嬪正在研習舊年的琴譜,瑛嬪獨自在廊下逗著鸚哥兒,見我們來了,忙行禮如儀。我一把扶住了瑛嬪便笑:「使不得,別動了胎氣才好。」我問她,「太醫囑咐你多走動可以安胎,可去走了么?」

瑃嬪性子活潑,口快接道:「哪裡呢。瑛嬪姐姐懶怠動,成日在屋子裡悶坐著,這鸚哥兒還是內務府變著法子孝敬來的呢,否則姐姐連門檻都不邁出來。」

欣妃拍著手笑道:「那可巧了,我正與淑妃娘娘一同說來帶你走走散心呢。如今太液池景緻最好,你看多了心思鬆快,來日小皇子也愛說愛笑的。」說罷不由分說,挽過瑛嬪便走。

一行人走得極小心,欣妃一壁看著路,一壁與瑛嬪說起淑和幼時趣事。瑛嬪偶爾一笑一語,算是回應。我心下總有說不出的異樣,一時也看不出什麼,只留心看著路,陪著一同說話。

行至歲寒閣前,已是湖面開闊,湖光山色俱樂佳之處,一行人便一同坐下歇息。遠遠有庄敏夫人的歌女踏歌而唱,唱得是一首古風《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歌聲迴環往複,極是動人心魄,連上林苑內滿溢的盛春的柔靡光艷亦為之停駐不前。

瑛嬪在歌聲中有一陣恍惚,那種失神的怔忡似湖心的蓮花被水波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順著她目光望去,似是凝神看著太液池邊一樹冬青盈翠。然而眼波的一轉,彷彿有羽林郎赤褐色的衣袍一閃。幾乎以為是自己眼錯,然而瑛嬪眼中亦有一樣的波縠蕩漾,只更潮濕而溫潤。心底漫出一絲如縷的狐疑,我悄悄按捺內心的波瀾,臉揚一揚,花宜會意,便悄悄往那棵冬青樹後去。

我拉過瑛嬪的手入內,含笑道:「你才有孕,要自己更當心身子才是。」瑛嬪的目光似還有些眷眷不舍,只得答應著「是」。

我瞧出她未及掩藏的心不在焉,愈加細細分說。欣妃笑著簇擁上來,「這話合該淑妃囑咐你,宮中唯有淑妃兒女雙全,自然她最有經驗。」

我笑著啐她,「欣妃姐姐最輕嘴薄舌的了。倒是該咱們請教你,如何把帝姬養得如花似玉一般,又聰明又端莊呢。」

為人母者說起孩子便是滴滴瀝瀝好大一串話,便把瑛嬪的神思也岔開了。

待得說倦了,花宜上前來扶我的手,笑生生道:「娘娘該回去歇歇了,燕窩都燉好了呢。」我扶過她手,銀白色織錦裙裾拖曳過潔凈無塵的長長的鵝卵石甬道,有拂上落花的簌簌微響。指間握著一枚隨手摺下的細長柳枝,隨口吩咐著花宜,「回去把柳枝刮在宮門前吧,用紅繩系了,可以祈福。」

小允子笑嘻嘻上來道:「『柳』音同『留』,春日裡各宮娘娘小主們都這樣做,想要留住皇上呢,其實娘娘原不用,皇上哪一日不來咱們宮裡呢。」

我正欲斥他貧嘴薄舌,然而眾人皆在,也不便出口,只輕輕抿唇含了可有可無的笑意,不欲分辯。仲春的暖風教人醺然欲睡,欣妃猶自在笑:「小允子這話很是。待瑛嬪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皇上也是這樣待妹妹的。」

我覺得有些倦,正欲轉身,卻猝然,看到了清。

太液池煙波翠柳之畔,他一身銀白長衫立於風中,軟軟的風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縷烏黑的發,神態瀟瀟,若不是腰間那一根明黃絲絛表明他親王身份,一切,都宛若當年。

我有些意外的愕然,瑛嬪怯生生地退開兩步,卻是欣妃笑迎上去,打趣道:「許久不見王爺了,成了親有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遙了。如今一左一右兩位側妃,若架住了你,可插翅也難逃了。」

一眾宮人被欣妃逗得一齊笑起來,玄清淡淡笑道:「欣妃最風趣不過。」

他側首看見立於欣妃身後的我,微微一怔,旋即欠身道:「淑妃也在此。許久不見了,淑妃可好?」

他那句「許久不見」叫我心生感慨,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玉隱出嫁那一日,距今也有八九月多了,此後宮宴相見,不過是遠遠望上一眼,彼此各安而已。

我如常答他:「勞王爺掛心,本宮身體安康。不知王爺今日為何入宮?」

我的聲線與形容舉止完全符合宮規禮儀,並無一絲破綻,正如眼前的他一樣,「久未進宮,今日來給太后請安。」

我才欲開口,卻見他身側垂柳之後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女子,口中道:「太液池邊風大,王爺還是披上披風吧。」語未歇,一件銀絲素錦披風已隨著一雙纖細的手輕巧落在他肩上。

那樣溫柔的語氣,那樣親密的舉止,彷彿天地間她只能看見一個玄清而已。玄清微一側首,避過她要親自結上帶子的手,「多謝。」

她不以為意,只溫軟笑道:「你我夫妻,王爺何必客氣。」

「你我夫妻」四個字出自她口中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原來能這樣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他身邊,是那樣驕傲而幸福的事。

我注目於她,相貌姣好,身量勻稱,衣飾華貴而不失雅緻。我未曾見過這女子,然而她自己已經裊裊行禮如儀,「妾身清河王側妃尤靜嫻向淑妃娘娘請安,願娘娘長樂未央,萬福金安。」

我這才想起昔日清河王大婚,這一位側妃尤氏尚在病中,並未出來見禮,所以今日是我第一次見她。不意,她竟是這樣樣貌溫婉的女子,如一掬靜水,潺潺流入人心。

我忙伸手扶住她,溫言道:「咱們是一家人,靜妃何須這樣見外。」

她軟軟一笑,「早該來向淑妃娘娘請安的,奈何身上一直不好,是妾身失禮了。所以今日與王爺一同入宮,是向太后請安,也是向各宮娘娘請罪。」

「靜妃身子不好原該養著,本宮與太后都很挂念靜妃的身子,怎會在這些虛禮上計較。太液池風大,靜妃牽念王爺的身子,也該顧忌著自己,免得王爺不放心。」

她臉上一紅,忙垂首絞著絹子,「淑妃娘娘說得是。」

我笑道:「玉隱今日怎不同來向太后請安,真是沒規矩。靜妃既和玉隱一同服侍王爺,得閑也要替本宮好好教導她。」

靜嫻只是笑而不語,倒是玄清溫言道:「今日田莊上來報節上的收成,玉隱留在府中料理,所以不能來了。」

她略帶愧意,「玉隱姐姐善於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會拖累旁人。」

我溫言道:「靜妃過慮了,聽聞靜妃頗通詩書,又得太后喜歡,怎可說是拖累。」

玄清亦溫和向她道:「你別多心。」

她聞言方肯怡然露笑,可見我所說的一大篇話全抵不過玄清這一句,她星眸微抬,「玉隱姐姐是娘娘的義妹,娘娘若不嫌棄妾身愚笨,只當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我只是淡淡笑:「靜妃這樣抬舉本宮。」

「時候不早,別讓太后等著。」玄清看我一眼,似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微微扶住她手肘,「走穩當些。」尤靜嫻兩頰緋紅,嚶嚀答了聲「是」,反手握住他的手。

我心中一酸,別過頭去看那岸邊幾株開滿了花朵的玉蘭樹,那瑩白厚密的花朵似一隻只潔白的冰雪盞,看著擠擠挨挨地熱鬧,卻這樣冷清清地綻放在春風裡。欣妃只顧笑,「六王待靜妃好親厚,想必不遜於對娘娘的義妹隱妃,這叫什麼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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