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奼紫嫣紅開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時節。

春日的陽光如輕綢軟緞靜靜鋪滿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庭院內十六株花樹開得白紛紛如新雪初綻,樹枝花間彩蝶翩翩紛飛,格外好看。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雲意殿內的選秀盛事,所謂春光如醉,此刻皆在雲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靜養,不宜過分勞神,故而讓我與貴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後三妃陪同皇帝在雲意殿內甄選。秀女早已由初選過兩遍,生肖八字不可與皇帝相衝,不可有殘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種種條件,細到嗓音粗細皆在考選之列。今日能來到雲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難得一見的佳麗。

天際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裝。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妃子親與選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與貴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後還與德妃笑談,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聽聞淑妃出席選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勸他,「皇后的確健在,身子卻不好。況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與貴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協理六宮,卻不專斷跋扈,凡事皆問詢於貴妃與德妃,極為賢淑,乃是後宮的表率。」

我笑言,「沒有德妃姐姐與貴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兩位姐姐,我便是賢淑的表率,可見兩位姐姐才是賢淑的大旗,我到哪裡都得躲你旗下才好活著。」

德妃笑得打跌,「沒有你,我與貴妃姐姐不過是架空了的德妃與貴妃,自己尋地方涼快去罷了。不必說貴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溫儀,如今有誰敢小瞧她!」

我合上雙眸不語,滿朝文武,誰不會看玄凌的臉色。而司空蘇遂信,他是老臣呵。當年力保朱氏登上後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點點將皇后寶座蝕空。

槿汐的手勢均勻輕柔,紫葵粉將一張臉妝點得精緻而細膩,渾然不見昨夜為玄凌看閱奏摺至夜半的疲態。我輕輕一笑,老臣貴在「老」,兩朝元老,輔佐帝王。然而,也失之於「老」,我何必與他斗,他的敵人是時間。

睜眸時槿汐已為我梳妝完畢。我慵懶的微笑,因為主持選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宮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著太過華美,總有喧賓奪主之嫌。畢竟,皇后尚在其位。衣著太過簡約,又是不敬禮儀。這樣盛典,豈可疏忽。我無意在此等場合挑釁皇后權威,徒起風波,因此還是中規中矩地佩戴淑妃禮制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梳望仙髻,別無他飾。

天方亮,皇后宮中的繪春已來相請,「淑妃娘娘萬福金安。秀女已在雲意殿候選,皇后娘娘命奴婢來請淑妃娘娘,莫誤了時辰。」

輦轎早已備好。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輕笑,人前,她永遠是氣度不失的正宮皇后。貴妃之位居左側,我與德妃在右側。玄凌尚未到來。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個到。

靜宏深遠的大殿中,站滿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卻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亦無人教識,已有秀女帶頭跪下請安,山呼之聲蓋過環佩玎璫,「淑妃娘娘萬福金安。」

我和顏悅色吩咐了「起來」。我向皇后行禮後,再與貴妃、德妃互相問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邊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們請安可沒有這樣整齊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宮中吹什麼風,宮外下什麼雨,向來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溫和目光里透出無限蒼冷,「淑妃得勢,皇后無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有誰不知呢?」

待到玄凌來,一眾秀女目光皆被點燃,似暗夜裡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禮過後,選秀開始。

其實無甚新意與意外,此番選秀重在為予漓。而我與玄凌心知肚明,這一番功夫皆已落定在許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視著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妙齡眾生之上,聽著內監特有孕的尖細嗓音報著每個女子的家世、姓名、年歲;聽著德妃偶爾在我耳邊私語評論幾句秀女的樣貌;看著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遵照宮規虔誠而恭敬地下跪行禮,仰頭面聖;看著她們流轉的目光柔婉地流過玄凌的臉,流過炫耀的寶座,流過她們對未來榮華的期許與憂慮。

她們,多麼像極了從前的我,從前的眉庄,從前的安陵容。

時光一宕,只叫人覺得無情。雲意殿還是雲意殿,只流轉了花樣容顏。如今,只剩下我獨自置身寶座之上,看著從前的時光彷彿又回來眼前,一場鏡花水月的繁華。

「太學禮官朱衡銘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內監念到這個名字,音調拖得格外長。

玄凌轉首問皇后,「朱衡銘——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誨,是極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親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玄凌喚她,「你上前幾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揚一揚臉,德妃會意,舉起盞中茶水往地上一潑。茜葳卻是從從容容踏水而過,並未有半分遲疑猶豫,也無避讓之色。

玄凌不覺含笑,「確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風吹動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齡上也堪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歡茜葳的穩重,恰如淑妃當年。」她笑著看我,「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可還記得?」

玄凌憶及往事,不覺唇角含了溫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當,清簡而不失貴重。」

茜葳著一身葵色紗地彩繡花鳥紋大袖衫子,一條煙水綠牡丹紋齊胸襦裙,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後兩列的正是憂心如焚的許怡人,她咬著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實實遮住了她的容顏。

這幾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許忘了許怡人之事亦有可能。我心口不覺吊起,因著朱氏的緣故,玄凌似乎還是喜歡朱茜葳的,若等他開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種種功夫,可都是白費了。

我莞爾一笑,「皇后抬舉了。臣妾當年哪有朱小姐這般年少穩重,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我眼波溫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長子。朱小姐出身後族,身份尊貴,匹配給皇長子倒也堪宜。朱小姐與皇長子本是姑表之親,不知素日宮中來往可曾見過,彼此可還心儀?」

皇后正待要說話,德妃恍若未覺,笑吟吟道:「朱小姐很會選衣衫顏色,煙水綠原是皇上喜愛的顏色。臣妾倒記得,皇長子素日倒很喜歡櫻色。說起來,若皇長子看見了朱小姐,也會覺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緣呢。」

玄凌搖頭輕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慣會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舉起障面的水墨團扇遙遙一指,「話說起來,與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著櫻色的女子么?」

玄凌隨手一招,出來是正是許怡人,一色櫻子紅對襟碎梨花綃紗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紋綾波襇裙,橫挽一支梅花銀珠長簪,清爽中不失嬌艷動人。

司禮內監唱道:「隨國公養女許怡人,年十六。」

玄凌聞得「許怡人」三字,眉心一動,便往下瞧去,不覺頷首道:「姿容不錯,年歲也與予漓相當。」他問立於階下的怡人,「可讀過書么?」

怡人不假思索,「《女則》之外,也略讀過《詩》、《書》。」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許氏與朱氏,你們各自想好再回答朕。」二人恭聲答了「是」。玄凌道:「《詩經》開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從容不迫道:「詩三百,思無邪。《關雎》是講后妃之德,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身為賢德后妃,應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這是毛夫子所解《詩經》,聖賢所解,必不會有差池。皇后含笑頷首,端過茶盞飲了一口,頗見輕鬆之色。

怡人頗為躊躇,只是沉默不語。經不住內監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極大的狠心,鎮定神氣,仰面含笑道:「詩三百,貴在民風淳樸,舉止自然。淑女與君子皆出自民間,淑女窈窕,君子見而思之,可見百姓不頑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禮,只輾轉苦思,可見民風淳厚,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為,《關雎》只寫民風,不講后妃之德。民間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貴之人不拘於后妃之間,天下又怎會不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撫掌道:「以小禮而見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輕輕向玄凌道:「聽聞隨國公只有兩子,這許氏是養女,門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舊笑著,「皇后心中已經先入為主了么?朕求淑女為媳,未必要出身豪門。」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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