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就中更有痴兒女

皇后已被玄凌冷落多時,如今得玄凌親來囑咐操持喪儀,自然不能不盡心儘力。皇后為禱宮中祥瑞,鸝妃的靈位被停在延年殿請法師祝禱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開始打理喪儀一切事宜。

彼時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來侍弄,娓娓道:「嬪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斃的名目掩了過去,宮裡人嘴上不說,誰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殺。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鸝音貴嬪』的追謚下葬了。」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后的傑作。」

「是。」花宜蹙著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為,什麼事都只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只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為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謚號,也不知什麼緣故。」

「能有什麼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彷彿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為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為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宮裡,皇后也沒能復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著皇后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著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只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帘子篩碎了鋪陳滿地,彷彿開了滿地金紅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帘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麼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麼入神,好容易沛兒睡著,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著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只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麼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著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鸝妃已死,三妃之中只余她與欣妃。其實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貴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來她殿中,總覺得時光漫長而潮濕,燕宜的手邊有一面永遠也綉不完的團扇,有一卷永遠也閱不盡的書卷。書香餘溫,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終未解的心結。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謚,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著茶香,輕緩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為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后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謚一事上加以貶抑,又借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后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面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是皇后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后親近。皇后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謚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歡,含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只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庄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後位便成眾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為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里,燭火搖曳,幾樹艷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艷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我見她笑容寥落,亦不覺感觸,如今宮中出身王府的三嬪甚得玄凌愛寵,尤以瑃嬪與珝嬪為甚,如花開並蒂,一雙芳菲,瑛嬪江沁水雖則稍稍遜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舊深得玄凌眷顧,並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與瑛嬪同住的珝嬪卻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為什麼。」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著,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

我微微詫異,「你一向在府里治下極嚴,想必采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隱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趁著要挑人入宮的方便,我便求著王爺做主把幾個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發了出府。縱然王爺無心,這些女孩子大了,仗著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幾分姿色,難保不起什麼心思。有一個尤靜嫻在府里也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抬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嫻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麼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識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采芷更名為「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只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著,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凌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

我勸解了幾句,只得告辭,扶著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凄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麼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在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著。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才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系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濕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麼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裡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著人去回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裡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里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為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為難你么?有什麼委屈只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著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眾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才是,莫要為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閑話妹妹小氣。」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