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木刻楞屋子裡的燈光

交了檢討,領導再沒找邵長水的麻煩,也再沒讓他插手勞爺的案子。祝磊「自殺」的事情,似乎也沒下文了。邵長水當然也不會主動地去過問。公安幹警跟軍隊一樣,即便周圍早已槍林彈雨,但沒有命令,你仍然不能瞎往上沖。於是,對於邵長水來說,這事兒好像是就這麼過去了。緊接著,公安部向全國各廳局下達了「命案必破」令,集中力量偵破多年來沒能破得了的一批「命案」。廳黨組立即響應,部署執行。經省委省政法委批准,省廳隨即成立「命案必破指揮部」,由主管刑偵工作的焦副廳長親自挂帥,調集全省刑偵隊伍的精兵強將,集中力量打殲滅戰。刑偵總隊毫無疑問地作為這一會戰的基幹力量,被推上了第一線。邵長水也臨時被抽調到指揮部,作為焦副廳長和趙總隊的主要助手,忙碌在破案前線。隨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可以說是忙暈了,經常要同時奔波在幾個大案之間,參與研究、確定偵破方向,部署偵破力量,及時掌握工作動態,分析總結最新規律,擬定供領導選擇的下一階段工作最佳方案等等等等,忙到了根本就分不清什麼叫「忙」和「閑」的程度。「陶里根之行」在他心裡留下的那點撞擊和創痛因此也漸漸得以平復。只有一件事,他依然耿耿於懷,那就是領導上一直沒給他定崗定職。他不知道箇中原因究竟何在?是因為自己最後階段犯的那個「錯誤」,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沒法去估摸,也不敢去探問。但要說領導不信任自己,不重視自己,怎麼又會把自己放在眼前這場大會戰的指揮部里,當主要助手在用著呢?想到這兒,他又稍稍地安心了。但每每地只要一想到定崗定職的事,他又難免會心煩意亂起來。就這樣,一會兒安心,一會兒又不安心,一會兒平靜,一會兒又不平靜,在這交替嬗變的折磨中,終於過去了十來天。「勞爺」的死最後被定性為車禍致死,只是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肇事司機因酒後駕駛,致人死亡而逃逸,已被正式逮捕。但跟「謀殺」無關。勞爺的遺體隨即也被火化。焦副廳長和趙總隊長代表廳黨組和總隊全體同志去看望了勞爺的家屬。勞爺最後供職的那個盛唐公司給家屬發放了一筆相當豐厚的「撫恤金」,並且出資在省城著名的福德園公墓里為勞爺購買了一塊墓地。骨灰安葬的那天,原計畫只是由盛唐公司和刑偵總隊去幾個領導和員工、幹警代表,協同家屬舉行一個小規模的安葬儀式。卻不料,呼呼啦啦地一下到了五六百人。僅自發來跟勞爺告別的幹警就有二三百人,他們一律穿著深灰色的警服。儀式進行過程中,又一直播放著電視劇《便衣警察》的主題歌《少年壯志不言愁》:「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搞得現場氣氛相當的凝重。特別讓人感動的是,現場幾乎沒有人哭,卻充滿著一股難以化解的疑慮和悲憤情緒,像層層濃重的烏雲鎖住了大雪覆蓋的群山。人們默默地擁抱勞爺的妻子和他那惟一的女兒,用力地卻又無奈地握著她們的手。既然事故的性質已經定了,人們當然無話可說。但誰能相信,勞爺之死真的是由這個渾蛋司機酒後駕駛無意間造成的呢?在邵長水走上前向勞爺的墓鞠躬致意時,在場所有的那些幹警幾乎都把目光緊緊地盯住了他。他們都知道,他是惟一親歷了勞爺出事全過程的人,而且,勞爺還是「死在他懷裡的」。他們還聽說了,他在彙報中曾向領導「反覆強調」過,勞爺是被「謀殺」的。此時,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他,心情是複雜的,但共通的一點,似乎是都想從他此刻的神情中,能看出一點他對這個事故結論的態度,以印證他們自己心中的那點懷疑。但他們失望了。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邵長水,跟絕大多數人一樣,神情是悲哀的,但也是木然的。他默默地鞠躬,默默地注視著那墓碑,再默默地合著那昂揚悲壯的曲調,又慢慢回到那深灰色的隊伍中……

安葬儀式結束的當晚,回到家,邵長水沒有吃晚飯。準確點說,是端上了飯碗,卻怎麼也吃不下去。那首《少年壯志不言愁》的曲調一直在他腦海里迴響。眼前也老是晃動著勞爺妻子那張悲苦乏力而又蒼白無助的面容。他們為什麼如此不重視勞爺自己對事件的感覺和判斷?我們當然不能以他本人的感覺為事件定性的惟一依據,但也必須慎重地對待才對。他是什麼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老刑警,深入陶里根達數月之久,已經「深深地陷入其漩渦之中」,對那裡的許多事和人有了極難得的切身感受和認識。他由此而產生的某種預感和判斷當然是應該得到充分重視的。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地就加以排除和否定,又倉促地去做出另一種結論?肇事司機當然不會輕易交待幕後的真相。他不交待不承認就完事了?多少疑難大案都是從當事人的「不承認」、「不交待」中撥開雲霧重見天日的嘛。為什麼輪到這檔子事了,就如此輕易地「順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呢?!!說到底,怎麼能讓一個幹了一輩子刑事偵查的老警察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匪夷所思。完全匪夷所思啊……他多次想拿著那片血字「拓片」去找總隊和省廳領導,但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給勸阻了。「你管那麼多幹嗎?」「你管得了那麼些嗎?」「大機關跟自己過去待過的基層不一樣。這裡,大部門套著小部門,大長官連著小長官。人人都管著一攤兒事,門兒門兒都關係著一攤兒利。自己初來乍到,又不摸深淺。你知道自己哪一腳踩下去,會踩住誰的雞眼兒,犯了哪條禁忌,觸動了誰懷裡揣著的那點權利?謹慎啊,千萬要謹慎謹慎再謹慎,要夾著尾巴做人,邵長水,別以為你曾經當過幾天縣局的副局長,還在省警校當過幾天教研室主任。像縣局副局長那樣芝麻綠豆大的官,在省級機關里一抓一大把,算個鳥?!況且你正等著定崗定職哩。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幹啥就幹啥,讓你幹啥就一定干好啥。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對於你都是多餘的,甭想,也甭管,不能想,也不能去管……千萬別忘了你給自己定下的那兩條原則……」每回他這麼自己跟自己較完勁兒,回過頭再去看慧芬的時候,總能看到她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臉色慢慢地由青白轉回紅白來。只要看到長水坐在那兒一發獃,她就知道他又在跟自己較勁兒了。她知道,他心裡一直沒撂下勞爺那檔子事。她特別清楚,他從小就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為了他這個死性子,這些年,她沒為他少操心,也沒跟他少置氣!這兩年,長水他離開了基層第一線,在大小機關里磨鍊了磨鍊,情況確有所「好轉」。但她還是害怕他,怕他不知輕重、不論場合地再跟人計較是非黑白,會使她這一家人失去已然得到的這一切。慧芬覺得,像她跟長水這樣的人,能夠「混」到省級機關來做事,能給兩個孩子落上省城戶口,還能在省城「混」上一套兩室兩廳一廚一衛現代化的公寓式住宅,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不用再擔心當晚旅館招待所那昂貴的食宿費和為購買返程火車票必須付出的那點焦慮和勞累,能讓自己的「子孫萬代」從今往後永遠不再在城裡的孩子們面前感到低人一等,她真的心滿意足了。她常常會突然地對邵長水冒出一句:「真的太不容易了……你覺得呢?我真的沒想到我們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我真的要謝謝你,為豆豆和蛋蛋也要謝謝你……」說這句話時,她顯得那麼的真誠,那麼的感慨,那麼的動情,又是那麼的……那麼的後怕……

「瞧你說的啥話嘛。好像豆豆、蛋蛋是你帶過來的拖油瓶似的。」邵長水微笑著搶白道。

「當然不是拖油瓶……怎麼會是拖油瓶呢……別胡說八說……」慧芬眼眶濕潤地摟住長水,喃喃道。

這時,邵長水也會十分感動地摟住慧芬,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她那略顯得有一點干黃的頭髮,一邊閉上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深深地被慧芬如此看重和珍惜這個家的情感所打動。是的,眼前這一切,來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在這一點上,他和慧芬有同樣的感覺。他同樣看重和珍惜眼前這一切,甚至應該說是非常非常的看重,也非常非常的珍惜……

後來當機關里有人在背後議論勞爺這檔子事的時候,他便會故意躲著,既不去參與,也不去旁聽。又過了些日子,以至在機關里也沒什麼人議論了。勞爺這檔子事似乎就這樣離他、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他也確確實實地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雖然在偶爾一個陰雨天的下午,呆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窗戶前,心裡仍然會隱隱約約地產生出一些躁動,會再一次看到那雙手,那雙無比靈巧和蒼白的手,擱在那個藤條編製的小圓桌邊上,微微地戰慄著;也會再一次聽到急診室那喘息中一下下帶血的氣泡的嘶嘶聲;手上也會再一次感受到勞爺在一筆一畫地寫那「謀殺」二字時的勁道……心裡也仍然會突然地湧出一股莫名的愧疚(?)和遺憾(?),大腦的空白,無法面對「陶里根」這三個字的衝擊……(是的,從那以後,凡是看到報紙上登載有關陶里根的消息,他都會立刻去抓過來閱讀。有一段時間,他又特別不能看到「陶里根」這三個字,只要眼前一出現這三個字,他就會煩躁不已,好像有人跟他故意過不去,要揭他的傷疤似的。)

一直到那一天——那是他從陶里根返回省城的第三個星期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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