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亡靈啊,沉睡我的胸前 第四章 愚蠢之眾的告白

誰都有自己的過去。或者說,擁有過去,方為人。如果是一個老練世故的人,過去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流走的時間而已,沒必要加諸其它的意義,使其變得傷感。

但換一種方式去想呢?奧芬有時會這樣認為——對誰來說,過去都存在忘記了的部分,以及希望忘記的部分。

奧芬環視幽暗的大廳,沉下一口氣。窗戶被封閉,細弱的光透過釘在窗上的木板縫隙鑽進來。空氣中遍布灰塵。地板上堆積厚厚的塵土,連一個腳印都沒有。房屋的入口——大廳的正中央,一座需要仰視的高大雕像威嚴地聳立。這是在大陸各處都十分受崇拜的命運女神的雕像。那是纖細的、露出單薄的笑容的女性刻像。

「〈現在的女神〉……」

奧芬自言自語。分開抱在一起的胳膊,拍走褲子正面的灰塵。

「嗯?」也許是聽到了他說的話,站在一旁的西莉愛塔問道:

「什麼?」

「沒什麼……這間屋子的主人,他的人品我十分佩服。」

奧芬笑了笑。女神雕像的臉部正中間,有被鑿子一類的東西擊中留下的傷痕。這使得女神看起來像長了三隻眼一樣。在那溫柔的眼睛正中間,打穿了一個洞,扭扭歪歪的第三隻眼——

除此之外大廳里沒有其他東西。西莉愛塔關上入口大門,屋子便陷入昏沉的黑暗中。啪,西莉愛塔點亮了攜帶型簡易瓦斯燈。

明滅的燈光再次照亮雕像。

誰都有自己的過去,奧芬的心中反覆說著——當然,這對眾神來說也一樣。長女代表過去的女神——次女代表現在的女神——最後,么女代表未來的女神。

命運三女神,對於這命運三姐妹來說,未來是存在的。但對於人類來說卻是未知的。說不定今天或明天就會死,這都是有可能的。

奧芬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太過感傷了,他面朝被白色瓦斯燈照亮的西莉愛塔,說:

「真是的……結果,重要的情報一句都沒聽到,就被帶到這種地方來,我也真是個好人。」

「是嗎,不過最重要的部分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關於這件事的當事人,就是我的委託人,只有當面去見他才能搞懂。現在我就是帶你到他那裡去。」

「我最想問的是——」

奧芬說著朝瓦斯燈照不到的天花板望去。他看到的只有盤旋在上空的黑暗。陰暗如漆黑的水面。他保持這個姿勢繼續說: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會是我?若只要找個本領高強的魔術士的話,除我之外還有很多吧?」

「比如……〈牙之塔〉的基利朗謝洛,是嗎?」

突然從西莉愛塔嘴中聽到這個名字,奧芬一下回過身來看著她,西莉愛塔像惡作劇一樣,棕色的眼睛閃了閃。

「請你不要把我和奧斯特瓦爾德之流等同起來——我想找的,就是那個名叫基利朗謝洛的男人。從大陸最強的黑魔術士查爾德曼那裡,習得了全部的暗殺技術。查爾德曼的秘藏弟子基利朗謝洛。僅僅十五歲,他的大名已經傳遍大陸各個角落——」

「不要說了。」

奧芬語氣僵硬地制止她。西莉愛塔卻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但是,距今五年前,他突然自〈塔〉內失蹤了。理由在地下街道里眾說紛壇。比如說和老師查爾德曼關係破裂,或是力量太過危險被〈塔〉內的長老放逐,又或者你其實是被派遣去暗殺宮廷魔術士團〈十三使徒〉的總管,就是在大陸上被視為唯一能和查爾德曼並駕齊驅,共稱為雙壁的王都最強魔人普路托。不過這些理由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她做了一個拋媚眼的動作。

「在大陸西部,沒有比你更強的魔術士。除掉之後失蹤的查爾德曼,就只有和你同為查爾德曼教室的,數年前突然死亡的『天魔魔女』——」

「我叫你不要說了!」

奧芬急躁地怒喝,抓住她提燈的手。他拚命忍住想要破口大罵的心情,說道:

「我不叫基利朗謝洛。從五年前開始我就叫奧芬。離開〈塔〉是因為我自己的理由。而且,這個名字——」

西莉愛塔沒有被他的怒容嚇倒,反倒是面帶笑容,冷靜地看著他。奧芬頓時沒了底氣,繼續說:

「這個名字有它本身的意義。我只要還是奧芬,基利朗謝洛的那個我就不存在。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會承認。」

狠狠地說完,準備放開她的手——但西莉愛塔的另一隻手卻比他更快地,慢慢地和他的手重疊在一起。

「無法殺人的殺戮者……如同無法鳴叫的小鳥,這樣說,你會覺得受到蔑視嗎?」

「無所謂。」

奧芬氣惱地說:

「你說了半天別人,那你自己呢?愚犬西莉愛塔——絕不會拒絕委託的西莉愛塔,但又是絕對無法完成委託的西莉愛塔!當然,完不成委託並不是說你的本領差——而是你總是背叛僱主。九成委託都會是這樣。若是被委託殺某個人,你會幫助他逃到其它的城裡去,連工作都會幫人家找好。若是護衛的任務,你會突然扔下任務消失蹤影。你唯一會切實執行的工作——就是魔術士殺手。」

「……沒錯。」

西莉愛塔同意他的話。輕輕地放開握住他的手。

「關於這件事,讓我們邊走邊說。我們要去……這間屋子的地下,好嗎?」

「吊車尾……淘汰者。」

「…………?」

奧芬奇怪地看她,西莉愛塔做出一個臉紅的微笑。藉助瓦斯燈微弱的亮光,他們走在遍布塵埃的房子里。

「我是在說我。就是說,我就是那樣的人。」

這座屋子據說在十年廢棄。在這之前,這裡的角角落落都被傭人上了蠟,是一座潔凈時髦的大宅邸。房子的主人沒有親人,在一起生活的只有住宿的幾位傭人——以及助手。

不過——當時的景象早已不復存在。黑暗中,響起尖銳的叫聲和腳步聲,那應該是一大群老鼠在活動。奧芬分開重重疊疊的蜘蛛網,用沉默來示意她繼續剛才的話。

西莉愛塔語調輕快地說:

「從這裡往西走——有一個地圖上沒有的小村莊。當地人把它叫做雷因塔斯特。意思是時代的碎屑,也泛指那裡的住民。簡單來說,十多年前被零星的戰火毀掉故鄉逃出來的人,他們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時間一長,不知不覺就形成了一個村莊,那裡,就是我的故鄉。」

聽到這裡,奧芬嘀咕著說:

「……我的老家,好像也在那一帶。」

「你有家嗎?你明明叫奧芬,不就是孤兒的意思嗎?」

西莉愛塔表示意外。奧芬吸了一口氣,說:

「現在說的是有關你的事。繼續說。」

「我說也可以……就是有這樣的人啊,一碰到自己討厭的話題,馬上就轉移到別人身上。」

她聳聳肩,繼續剛才的話。

「我離開村子時是十五歲。村子裡實在太無趣了——簡單說,就是離家出走。收拾起簡單的行李,沿著街道第一個到達的地方,就是這個村子。」

「十五歲嗎……」

奧芬把身邊的西莉愛塔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推測她的年齡。

「我看,這是大約十年前的事情吧?」

「猜錯了。是九年前。」

「不都差不多嘛。」

奧芬說完,西莉愛塔笑了——

「差的可大了。」

她說完,表情變得暗淡起來,視線向下垂。奧芬看著她,抓抓自己的頭,剛才從上面掉下一隻蟲子。

「我要是能遲一年離開村子的話……就可以不必遇見他了。」

「他?」

奧芬把一隻在他的頭髮里亂動的蜘蛛捏出來,問道。

西莉愛塔的回答像是在忍耐蛀牙的疼痛那樣,她歪過嘴唇說:

「是的。我昏倒在這座村莊時照顧過我的……他。撒米。」

他。

就這樣,她像是說完了一樣,突然收口了。奧芬沒有再說什麼,但他記住了這個名字,撒米。

同時,他把抓在手裡的蜘蛛向後扔。背後響起一陣喧鬧,蜂擁的老鼠在爭奪那隻蜘蛛。

在屋內前進了一段時間——穿過大廳內測的通路,像是廚房的房間,來到通往地下酒窖的樓梯前時,奧芬若無其事地問道:

「為什麼說若是遲一年來到這裡的話,就可以不必遇到那個叫撒米的人了呢?」

西莉愛塔的回答很簡單。

「因為他死了。在我遇見他一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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