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花落人亡兩相知

棠梨宮徹亮的燈火驅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衛臨已經奉詔前來看顧眉庄,同時為了方便醫治他的先生,溫實初權宜被擱置在棠梨宮偏殿。一宮的太醫、穩婆幾乎全擠在了燈火通明的棠梨宮。皇后不被允准前來,只留在昭陽殿與端妃收拾殘局,敬妃與胡蘊蓉安置各宮妃嬪回宮歇息,順便陪伴因勞累而身體不適的貞貴嬪,槿汐與浣碧帶了兩位皇子暫且在柔儀殿照顧,打點一切未盡事宜。

眉庄被送進內殿已經一個時辰了,除了偶爾聽見幾聲痛苦的呻吟,再無半點動靜。穩婆手裡的清水一盆盆端進來,端出時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驚肉跳,幾次要衝進去,李長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進去,衛太醫正在為淑媛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說罷小聲道:「娘娘照照鏡子。」我才發覺下頜兩個深紫色指印,若被眉庄看到,難免又叫她受驚。於是只得按捺下來,坐著靜候。

采月絮絮在耳邊抽泣道:「皇后宮裡逐了染冬出去,好像是安昭媛身邊的寶鵲跟來想送一送,侍衛又不許,在咱們宮門前爭執起來了。言語間驚動了小姐,小姐本來睡著,醒來時聽說大伙兒都還在皇后宮中,本來就心裡不安。又聽見她們爭吵,少不得去問個究竟,結果寶鵲嘴快說漏了,說昭媛娘娘和淑妃姐妹情深,今日淑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昭媛都極力聲援。現在她和染冬不過是同鄉,染冬被趕出宮了自己送一送而已。今日宮裡好大的風波,浣碧姑娘來了都瞞著小姐,為的就是怕小姐動了胎氣,誰知小姐自己聽見了,一時急起來便往皇后宮中去,結果奴婢陪著娘娘才到殿門口,就見溫太醫……溫太醫……」采月想也不敢回想,駭得捂住了臉,哭道:「小姐當時就驚住了,奴婢也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等發現時才看見小姐已經出紅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攔著,斷不讓小姐出去。」

我心底冰涼,抬起頭死死盯著站在碧紗櫥邊淚光盈盈的安陵容,目光如要噬人一般。

「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著她,「你明明知道眉庄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驚嚇,你的丫頭還那麼巧跑到棠梨宮前鬧起來。陵容,你說是不是太巧了?」

安陵容微微噤聲,凄楚地搖著頭,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別怪我,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我嫌惡地甩開她的手,她神色楚楚地望著玄凌,戚戚道:「皇上——」

玄凌的心思只專註在內殿,不耐煩地朝她搖搖頭,不加理會。

她見玄凌並不看顧她,旋即帶了一抹無望與凄楚的神色,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寶鵲也是無意的。如果我知道會這樣的話,情願是自己替眉姐姐受苦!」她望著我,神色楚楚道:「姐姐,咱們那麼多年的情分,一同入宮又一同侍奉皇上……」

我忍不住心底的傷痛與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臉上。掌心與細膩的肌膚相觸時心底有本能的噁心泛起,響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顧,玄凌蹙眉道:「嬛嬛……」

這一掌拼盡了我全身的力氣,震得手腕發麻,手心隱隱作痛。陵容髮髻散落,半邊青絲垂在臉頰,細白皮膚上五個鮮紅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點血珠。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著她道:「是丫鬟無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數!眉姐姐母子平安便罷了,若有半點差池,我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陵容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閃而過,她掃一眼玄凌,一個耳光飛快扇在自己臉上,下手極重,一邊臉頰立時通紅。她啜泣道:「姐姐打的對!是陵容管教下人不善,才闖出這彌天大禍!」她喚進寶鵲,寶鵲磨磨蹭蹭地踅了進來,慌忙跪下請安。

陵容指著她恨聲道:「你還有臉向本宮請安,你驚了淑媛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宮心裡不安!」話音未落,寶鵲臉上早噼噼啪啪挨了好幾下。陵容手上戴著成套的珊瑚米珠團福金護甲,下手毫不留情,不過幾下寶鵲兩頰便是已高高腫起,留下十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寶鵲早已嚇得傻了,也不敢護住臉,更不敢求饒。寶鵑上來勸道:「娘娘當心自己身子。」

陵容氣得發怔,含淚道:「本宮與眉姐姐一同入宮,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這蹄子好不懂事驚了姐姐的胎氣。若有什麼閃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還要這身子做什麼!」說罷又是一掌狠狠擊下,陵容臂上帶著一尺來長的纏臂金,手上一用勁,寶鵲額頭被刮出極大一個血窟窿,頓時血流滿面,痛暈了過去。

我咬著唇冷眼不語,到底是玄凌上來拉住了她的手,嘆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細身子!淑妃也是在氣頭上,重說你了幾句。」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鋒刮過寶鵲,「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亂棍打死。」

陵容欲言又止,抿一抿嘴唇道:「皇上說的是。」她憐憫地看一眼寶鵲,再不回顧。

過了片刻,太醫院副院判葛霽進來道:「回稟皇上,溫太醫的血已經止住了,性命也無大礙。可是……可是……」他躊躇片刻,搓著手看看我與安陵容,為難地低下頭。

我顧不得嫌疑,道:「你說。」

葛霽「嗐」了一聲,嘆道:「只是與宮中內監一樣,子息上再無可望了。」

我心底一涼,強忍住眼中淚意,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芷端了參湯上來,玄凌煩悶地一氣喝下,「怎麼還沒有動靜?」陵容拈起絹子擦一擦玄凌額頭汗水,軟語道:「皇上別急。」

我端起參湯假意抿了兩口,掩住沁入湯中兩滴淚,不覺愧悔難當,實初,實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過了多久,衛臨滿臉大汗出來,深深吸一口氣,「淑媛娘娘受驚早產,此刻已經不好。微臣醫術淺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溫太醫照顧,素日是什麼情況微臣也不清楚,實在回天乏力。」

玄凌的手掌緊緊抓著蟠龍含珠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

「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勢,一直沒有醒來。娘娘出血過多無力用勁,孩子的頭一直出不來。臣以固沖湯給娘娘服下也不見效。臣不知娘娘是何體質,不敢濫用止血湯藥,若是溫太醫在……」

玄凌面上微見悔意,轉身默然。葛霽忙俯首道:「溫太醫已經醒了,只是他現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為娘娘接生。」

衛臨道:「不能下地也無妨,先用擔架抬進來。即便不能助娘娘順產,溫太醫素知娘娘體質,也可一同斟酌用什麼葯。」

玄凌微一沉吟,我含淚道:「臣妾無罪,溫大人也無罪。溫大人無辜受罪已是罪過,若再拖累了姐姐與皇子,如何擔當得起。」

玄凌頷首道:「罷了,抬溫實初進去。」

溫實初的氣息,微薄得如同牽住風箏的一縷細絲,彷彿一陣風都能斷絕。衛臨切了參片放在他舌下,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原本蒼白得如同綿紙的臉龐泛起一點死灰復燃的鮮紅。他掙扎著支起身子,咳著道:「淑媛是心氣逆轉導致難產,她原本體質溫厚,先用山參吊住精神,再服升舉大補湯。」他本就氣息微弱,說上三兩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

衛臨依言備下,著人抬了溫實初進去,約摸一炷香功夫,穩婆出來時眉頭已寬了兩分,福一福道:「按溫大人的葯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溫大人說還要鹽梅七個燒灰為末,再用陳槐花一兩,百草霜半兩為末,燒紅秤錘淬酒讓娘娘飲下。」

我手中緊緊絞著一塊絹子,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聽穩婆說眉庄好些了,心中一松,才覺得痛。連連道:「快去!快去!」

陵容念了句佛,歡喜道:「皇上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過片刻,又一穩婆道:「娘娘已經蘇醒,見溫太醫在旁,也寬心不少,現下能用力了。」

玄凌面色稍緩,喜道:「你進去告訴眉兒。傳朕的旨意,即刻晉淑媛為惠妃,讓她安心生產。」

那穩婆喜不自勝地應了一聲,趕緊進去復命。玄凌握一握我的手,輕聲道:「朕虧欠眉兒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晉她為德妃,和你一樣。咱們的日子還長,朕會好好補償你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乎感覺自己僵立成了一塊石頭,只聽內殿傳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彷彿宇宙洪荒之際忽然看見旭日初升一般,瞬間照亮了無望的等待。白芷第一個抱了孩子出來,她喜極而泣,「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惠妃娘娘產下皇子。」

我心口一松,彷彿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軟軟倒在座中,只道:「好!好!好!」又問,「姐姐還好么?」

白芷勉強一笑,「娘娘累極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過孩子看了又看,道:「好。是朕第四子,朕去看惠妃。」

白芷忙道:「娘娘剛生產完,累得很呢。不如讓娘娘歇息片刻。」

我看著玄凌眼下一片烏青,亦道:「鬧了整整一日,皇上也累了,趕緊回去歇息吧。等姐姐精神好些再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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