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下)

胡蘊蓉深深拜倒,赤金寶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艷光。貞貴嬪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這些日子她纏綿病中,此刻強撐病體坐在殿上,遙遙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玄凌溫言道:「你說。」

貞貴嬪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綉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只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膽,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綉紋,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貴嬪心細如髮,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凌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剛落,已聽得有一女子沉穩之聲從殿門貫入,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綉夏不由皺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誰敢如此無禮,大聲喧嘩!」

來者絲毫不理會綉夏的呵斥,只向玄凌與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瓊脂向皇上、皇后請安。」

瓊脂乃是胡蘊蓉陪嫁,更兼從前侍奉過舞陽大長公主,皇后亦要讓她幾分薄面,不由輕叱綉夏,「瓊脂護主心切也就罷了,你怎也半分規矩不識!」

瓊脂淡淡一笑,「素聞貞貴嬪卓然有識,果然不錯。老奴代小姐謝過。」她自雲「老奴」,頗有自恃身份之意。說罷徐徐展開手中畫卷,畫卷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瓊脂抬首挽一挽鬢髮,緩緩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鳥。東方發明,西方鷫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圓尾,非幽閑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不知,這些神鳥除鳳凰之圖流於人世之外,余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只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說破,極難分辨。

「皇后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皇后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譬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宮,可以鷫鸘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於地的胡蘊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蘊蓉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胡蘊蓉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凌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辯么?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蓉兒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一旁安陵容聽到「蓉兒」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轉過頭來,旋即省悟,揚唇漠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蘊蓉在玄凌面前如此自稱。我微一揣摩,此「蓉兒」非彼「容兒」,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安陵容這一聲「容兒」珠玉在前,生生奪了自己在玄凌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蘊蓉的心結,想必也有此一節吧。

玄凌又好氣又好笑,「你何曾是這樣膽小的人兒,在朕面前不敢犟嘴也就罷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說話,倒叫皇后這般著惱?好好的生出這場風波來?」

趙婕妤眼珠一轉,滿面含笑,忙介面道:「也是呢?誰不知胡妹妹素來伶牙俐齒,早早把事兒說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寬廣之人,這些誤會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們姐妹驚惶惶地奔波一場了。」

胡蘊蓉眼波一轉,脆生生笑道:「臣妾怎會不願與皇后細細說明?只是臣妾一進昭陽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與皇后兩人,開口便是『大義滅親』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后跟前稱一句『表姐』,何曾見過今日之景,只顧著傷心害怕,哪裡還敢辯呢?連淑妃一進來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責她優柔懦弱,嚇得淑妃大氣兒也不敢出。」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過,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氣,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難免容易動氣些!」她附到玄凌耳邊,悄悄道,「除了太醫常開那些葯,表哥也得請太醫為皇后治些坤寶丸、白鳳丸、復春湯才好。」

蘊蓉說得雖輕,然而近側幾個年輕嬪妃都已聽見,忍不住捂嘴輕笑。玄凌笑著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罵道:「胡說八道,皇后哪裡就到如此地步了。」口中雖笑,然而目光觸及皇后,眉心一動,似有怒意輕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後少動些氣,於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見此變,倒也不急不躁,垂首從容道:「蘊蓉素得皇上與太后關愛,她若犯錯,豈不是叫皇上與太后添堵傷心,愛之深責之切,臣妾也是關心則亂。」

蘊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瓊脂說了一句,「那麼多謝皇后關懷了。」

呂昭容躊躇良久,似有話按捺不住,終於脫口道:「方才瓊脂姑姑說皇后乃中宮鳳凰,淑妃入主西宮,乃是神鳥鷫鸘之兆;那麼如你所言,胡……」她微一遲疑,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她衣繪神鳥發明,豈非入主東宮,是承位貴妃之兆!」想起宮中傳言蘊蓉已封昌妃,將登貴妃之位的傳聞,她不由暗暗咋舌。

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於眾,連得寵數月的余容娘子也不由連連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胡蘊蓉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裾,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可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面所雕圖案。」

我站在玄凌身旁細看,那是一塊罕見的赤色玉璧,不過嬰兒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細膩,通透純澈。正面的商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觸手而生溫厚之意。反面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徵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后,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後宮,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因而親自動手綉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心覬覦貴妃寶座。」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玄凌親自攙她起身,微微動容,「憐你一番苦心了。」蘊蓉稍見羞色,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著看向安陵容,「也虧得昭媛心細如髮,處處在燕禧殿留心,連來探病也不放過,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達天聽,且宣揚於人前。」她似笑非笑道,「還要多謝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該的。不想卻愛屋及烏用心過了,怪道皇上總是對昭媛格外垂憐呢。」

祺嬪與祥嬪對視一眼,托腮笑道:「是呢,總有人愛興風作浪的,本來這時候咱們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鳥的逗鳥,都自得其樂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膽子小,心裡又藏不住話。本是想皇后娘娘與胡妹妹是自家姐妹,必然好說話的。不料兜兜轉轉生出這樣大風波來,都是臣妾的不是。」說罷便已垂淚跪下。

玄凌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了,日後留心著些就是。」轉臉對著蘊蓉已是含笑,脫口道,「你有這份赤子心腸,如何當不得貴妃?」

一絲難掩的喜色自蘊蓉眼底滑過,轉瞬湮滅於她光艷的神采中,「皇上過獎了。」

沒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迴路轉、撒嬌撒痴,這「貴妃」之諾如何會輕易來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

人的欲求如深壑難填。得到貴妃之後,她想要的又是什麼呢?我凝眸於她嬌小的身軀,轉眼去看鳳座上的皇后,不由暗笑,有皇后開了自貴妃而立後的先例,胡蘊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這樣一位表妹,也夠皇后頭疼的了!

只是細細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徑,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會是好相與的呢?何況,朱宜修尚在後位,玄凌又顧念我與端妃,她這貴妃「當得」與「當不得」之間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我一垂眸,舉袖掩飾著輕咳了一聲,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轉。玄凌恍然會意,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微微有些尷尬。

我笑道:「當年皇后亦自貴妃而立後,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後胡妹妹成了貴妃,中表之親皆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么?」我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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