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安得朝陽鳴鳳來(上)

午後的陽光輕柔得如金色的細紗,揚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瀲灧,滴滴沁心陶醉。隔著陽光遠遠望去,輝映在桃紅柳綠中的昭陽殿顯得格外肅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獸,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數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陽殿前,為首的綉夏見我下了轎輦,一面殷勤扶持,一面已經牽住了我,道:「皇后有話要問胡昭儀,娘娘暫且迴避吧。」

胡蘊蓉已有封妃的口諭,不過欠奉一個冊妃之禮罷了,宮中皆稱一句「昌妃」,眼下綉夏只以舊時位份稱呼。我心中已知不好,不覺笑道:「本宮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如今胡昭儀行差踏錯,本宮安敢不為娘娘分憂,如何還能迴避?」

綉夏微一躊躇,裡頭已經聽得動靜,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問不出話來,淑妃代勞也可。」

我緩步進去,三月時節,殿外春光如畫,皇后殿中依舊是沉沉的氣息,唯有一縷早春瓜果的甜香點染出一抹輕盈春意。

皇后肅然坐於寶座之上,胡蘊蓉立於階下,一襲華貴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彷彿不關己事一般,只悠然看著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皇后手中捏著一件孔雀藍外衫,二人沉默相對,隱隱有一股山雨欲來之勢。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藍外衫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謂姐妹親眷,亦不過如此而已。

我拈起絹子輕笑一聲,「外頭春色這麼好,皇后與昌妃是中表姐妹,卻關起門來說體己話,倒顯得與臣妾見外了。」說罷盈盈屈膝,「皇后萬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縷淺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宮著人去傳。淑妃妹妹慣會左右逢源,如今協理六宮,也未免心內太懦弱了,由得宮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層出不窮。」

皇后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對我說過這般重話,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還請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發,只把手中衣裳輕輕一擲,華美的外衫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腳下。我彎腰拾起一看,不覺笑道:「這料子輕薄軟滑,確確是極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紋理上撫過,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麼繡得跟鳳凰似的?」素來后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后服制可為明黃,綉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只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綵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制極嚴,絕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胡蘊蓉輕蔑地瞥了我一眼,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輕揚,淺淺含笑,「原來淑妃也識得這是鳳凰?」

我撫胸而笑,「原來皇后為這個生氣。都是綉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繡得四不像,竟像只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我以商量的口氣殷殷道:「臣妾以為該當罰這些綉工每人三個月的月例銀子,看她們做事還敢這般毛毛糙糙。」

皇后以手支頤,斜靠在赤金九鳳雕花紫檀座上,閉目道:「淑妃還真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道:「難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並非綉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聲好氣道,「罪過罪過。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親表妹呀,姐妹之間怎會如此?」

胡蘊蓉聽得此節,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我與皇后不過中表姐妹,怎及純元姐姐與皇后嫡親姐妹的情意這般深。自然,宮中萬事求和睦,我也自會效仿皇后對純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輕易僭越?」

皇后起初還無妨,待聞得「純元」二字,不覺臉色微變,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輕輕一哂,「無須顧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愛,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會不分翟鳳,長日不覺。」皇后緩和了語氣,柔緩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宮的表妹。本宮多少也該眷顧你些,你年輕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厲害。若承認了,學乖也就是了。否則……」她神色一斂,端穆道,「宮中僭越之風決不可由你而開,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宮到時也只能大義滅親。」

皇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胡蘊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冊封,即便皇后要大義滅親……」她驀地莞爾一笑,連端莊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靨襯得鮮活明艷,「論親,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與皇上更親。大義么?皇后表姐你捫心自問,心中可還有情義?所以即便要大義滅親,也不是先輪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從我面龐上滑過,口中卻道:「蘊蓉你這般口齒伶俐,倒叫本宮想起昔日的慕容世蘭。她不懂事起來,那樣子和現在的你真像。」

胡蘊蓉伸手按一按鬢邊嫵媚的赤金鳳尾瑪瑙流蘇,媚眼如絲,「表姐。咱們好歹是中表至親,您拿我與大逆罪人相提並論,不也辱沒了您么?何況慕容世蘭一生膝下凄涼,最尊之時也不過是小小的從一品夫人。蘊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這樣好榜樣,怎會把區區一個從一品夫人看在眼裡。」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護甲的纖縴手指抵在頜下。她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顫聲道:「昭儀大膽!昭儀這話竟是有謀奪後位之心么?還是竟敢咒皇后與純元皇后一般早逝?看來不必昭儀承認,這衣衫上綉鳳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無從抵賴。」

胡蘊蓉輕蔑一笑,「剪秋你跟隨表姐多年,怎麼也學得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宮要學的自然是表姐的賢良淑德,怎麼好好的你想到謀奪皇后寶座上去了。難道你眼裡心裡也是這樣的事看得多了,記得多了么?」剪秋一時舌結,正欲分辯,胡蘊蓉怎能容她再說,即刻攔下道,「蠢笨丫頭,一點眼色也無。皇上已下旨冊我為妃,你竟還稱我為昭儀看低一階。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盪,「難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階,仍當她是貴妃么?」

剪秋氣得滿臉通紅,瞅著我道:「莞淑妃,昌妃這般頂撞皇后,您協理六宮,就這麼眼看著也不說一句話么?」

我雙手一攤,笑道:「這可奇了。皇后寬厚什麼也沒說,倒是剪秋你與昌妃頂嘴。本宮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護你這冒犯主子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與太后面前也童言無忌慣了,太后與皇上不語,本宮又怎好去說她?」

皇后冷眼片刻,緩緩起身,沉聲道:「昭儀大膽!淑妃怯懦隔岸觀火,本宮也管不了你,看來——」我聽得「隔岸觀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疊繁複的金紋羅衣內顯得格外穆然,揚聲道,「去請皇上——」

六宮中無有耳目不靈通者,聞得皇后動怒,昌妃僭越,淑妃牽連,一時間紛紛趕至昭陽殿。待得玄凌來時,後宮嬪妃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齊,見我長跪不起,忙一齊跪了,一地的鴉雀無聲。唯有胡昭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凌寒而開的水仙。玄凌身後跟著即將被冊封為小儀的葉瀾依。玄凌一進殿門,見烏鴉鴉跪了一地,不覺蹙眉道:「好好的怎麼都跪下了?」說罷來扶我,「你也是。雖說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潮氣重,跪傷了身子可怎麼好?」

我不肯起來,依舊跪著,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協理六宮,原想著能為皇后分憂,誰知自己無用,倒惹皇后生氣,原該長跪向皇后請罪。」

玄凌見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僅次於你,若非你動氣,她也不會長跪於此。」

玄凌此話略有薄責之意,此時葉瀾依並不隨眾跪下,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盞輕輕一嗅,「這茶不錯。」說罷悠然飲了一口,道,「聽聞當年華妃責罰淑妃時叫她跪在毒日頭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日的華妃仁厚多了。」

葉瀾依素來我行我素,眾人聞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余容娘子榮赤芍橫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頭去。

「都起來吧。」皇后輕嘆一聲,「皇上,臣妾與您夫妻多年,難道臣妾是輕易動怒,不分青紅皂白便遷怒六宮的人么?」

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換了淡淡笑容,和言問道:「皇后素來寬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動氣?」

皇后低低嘆息一聲,指著胡蘊蓉的背影道:「皇上素來疼愛蘊蓉,臣妾因她年幼多嬌也多憐惜幾分、寬容幾分。如今看來,竟是害了她了。蘊蓉這般無法無天,不僅淑妃不能也不敢約束,臣妾竟也束手無策,只能勞動皇上。」她停一停,萬般無奈地嘆息一聲,道,「皇上自己問她吧。」

自玄凌進殿,胡蘊蓉始終一言不發,背對向他。待玄凌喚了兩三聲,方徐徐回過頭來,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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