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別有幽愁暗恨生

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陽殿去請安。宮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見我迤邐而來,紛紛屈身請安。無數珠翠輕撞時玲瓏愉悅的聲音,我看著盈盈拜倒的如花容顏,無限慵懶的微笑,她們何嘗是真心拜倒於我,不過深深拜服於權勢之下而已。

自我回宮流言不斷,直至我鎮祥嬪、壓祺嬪、一舉生子封淑妃,手握協理六宮之權,無數的流言在一夜之間再不出現在我耳邊。連眾人嫉恨的面龐迎到我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的微笑逢迎。

我扶著槿汐的手緩緩拾階而上,經過穆貴人的身邊時忽而駐步,微笑道:「穆貴人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吧?」

她抬頭,不知所措地茫然,卻殷勤含笑,「娘娘好記性,嬪妾是與傅婕妤同年入宮的。」

我把目光停駐在她瑞香色訶子長裙的裙擺上,盈盈道:「衣不沾塵是嬪妃應守之禮,怎麼貴人一早起來剛梳洗過就弄髒了衣裙,是太粗枝大葉呢還是對向皇后請安之事太漫不經心?」

穆貴人的裙擺上有一點不起眼的灰色污垢,想是行走時帶起的塵泥,她不覺滿面通紅,慌忙道:「嬪妾不敢不敬皇后。」

我頷首道:「妹妹話雖這樣說,卻沒有這般做,可見不是心口如一之人。崔尚儀。」我轉頭吩咐槿汐,「請教習嬤嬤去穆貴人宮中教她規矩。」我收斂了笑容,正聲道:「以後一個月貴人好好學著規矩,不必來昭陽殿請安了。貴人也該知道宮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順嘴胡說,順心亂做,指不定誰便聽見了來回本宮。等貴人學會了不當面說一套、背後做一套之時再踏足昭陽殿請安吧。」

穆貴人眼中淚光一閃,羞得臉色發紫,緊緊抿住了嘴唇。我環視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鴉雀之聲不聞,嚴才人和仰順儀躲在人後頭也不敢抬。我微含興味地抿起嘴唇,「嚴才人和仰順儀素來與穆貴人親厚,不知有無沾染她的習氣,不如一同請教教習嬤嬤。」

嚴才人和仰順儀猛地一驚,忙道:「嬪妾不敢。」

穆貴人分辯道:「嬪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貴嬪是不祥人,她胡說八道污衊嬪妾的話娘娘不能輕信,嬪妾實在冤枉。」

我曉得她已認定是安陵容把那日她背後詆毀的話告訴了我,於是只是篤定地笑,「安貴嬪何曾說什麼來著,貴人不要多心。本宮不過囑咐你學規矩而已。」說罷吩咐後頭跟著的花宜,「夜裡涼下來,你去吩咐內務府往景春殿送幾床被子。安貴嬪雖是不祥人,卻也不能太虧待了她。話說回來,安貴嬪再不好也比穆貴人懂事些。」

穆貴人與嚴才人、仰順儀飛快地對視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靜宏富麗的殿中,皇后已高坐於鳳椅之上,淡淡道:「淑妃來了。」說罷指一指近側的青鸞團珠海棠雕花椅道:「坐吧。」我端然坐下,端妃、敬妃分坐下首兩側,眾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的蓮紫暗銀線彈花月華錦衣,繡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的淺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幾分親和隨意。

閑閑敘過家常,胡昭儀忽然轉向我道:「聽說昨兒內務府有個宮女自縊了?」

我微微頷首,笑道:「昭儀的消息很靈通。」

胡昭儀嫣然一笑,描畫精緻的眉峰似煙靄悠遠的春山微微揚起,「本宮最是個富貴閑人,人一閑聽到的閑話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宮中妃嬪自戕是重罪,宮女自殺也不可輕恕,淑妃打算如何處置?」

我看著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痕迹有些透明,淡得像是面頰上極薄極脆的嬌羞紅暈,輕描淡寫道:「按規矩連坐,家眷沒為宮中操持賤役的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聽著,此刻忽然出聲道:「淑妃太寬縱了。」她平淡地注視著我,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笑容,「茉兒擔著謀害皇二子的嫌疑,天花痘毒從何而來,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縊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滅口。其實無論哪一個她都是待罪之身,怎可輕縱了過去。謀害皇子是大罪,依律家眷男丁斬首,女眷沒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聲音不大,然而語中的森森之意與她的裝束又天淵之別,如銅釘砸地,字字釘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轉首看她,「這事皇后也已經知道了?本來還想查清之後再稟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背後主使,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我盈盈一笑,悠悠目光在殿中諸人身上盪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誰不曾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貞貴嬪之子。」

皇后唇邊綻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沉聲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舐犢之情。」皇后看著座下數十妃嬪,面容沉靜若秋水無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為我大周江山萬年計,還盼諸位妹妹多多誕育子嗣。本宮無有所出,必然對諸位之子視如己出,一視同仁。」

眾人聞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謹遵皇后教誨。」卻見一女盈盈越眾而出,聲音清亮沉穩,「皇后娘娘說得極是。皇長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導,皇長子何能出落得今日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愛之心堪為天下女子垂範。」說話之人卻是容華趙氏,趙容華長我三歲,便是從前的韻嬪。我與她本無多少來往,多年來她雖不十分得寵,卻也不曾失寵,也算妃嬪中頗有資歷之人了。

胡昭儀不以為然地撇過頭,皇后只作不見,滿面含笑道:「本宮不過囑咐兩句,何必都站著,快坐下吧。」

我抑制住心底暗暗燃燒的怒火,溫言道:「皇后是諸位皇子與帝姬的嫡母,咱們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溫和而端莊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這般賢惠就好了。」

皇后的眼眸中蘊著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的身上,似披了一層秋霜般生出涼意來,口中卻無比親切,「淑妃雖是妃嬪中第一人,卻很懂得尊卑嫡庶,難怪皇上這般疼她。」她身形微側,緩緩道,「本宮身子乏了,你們且退下吧。只留淑妃與貞貴嬪陪本宮說說話,也好談談養兒之道。」

眾人聞得此言皆是默默,幾個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幾分嫉色。眼角的餘光瞟見穆貴人匆匆步出殿外,嚴才人與仰順儀眉目間皆有難掩之怒色,疾步跟隨穆貴人去了。

外頭晨光明亮,庭院中月季叢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時星星點點開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頗為嬌艷。卻是數十本山茶競相爭艷,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紅粉紅團團簇在一起,十分熱鬧。如此秋光,被昭陽殿重重深紅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進昭陽殿中便成了淡濛濛的一層寂寞輕紗。簾外風聲簌簌,吹動枯葉的碎裂之聲,斷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昭陽殿中,更顯得幽靜。所謂庭院深深,大約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闔著眼睛,儀態安詳,似乎朦朧直欲睡去。我默默不語,心中卻警醒如獸,深知皇后獨獨留下我與貞貴嬪,必有她的盤算。

凝滯般的沉默之後,皇后眼見貞貴嬪拘謹,淡淡笑道:「本想好好與你們聊上幾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們了。」

貞貴嬪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麼,臣妾告辭。」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禮告退。才走三步,卻聽皇后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似一縷幽魂般附上耳畔,「昨日虧得有淑妃在,想來也真是巧。」

貞貴嬪立時停住腳步轉首,我頓覺不悅,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該當何解?」

皇后撫著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愈加顯得皇后病後的手腕瘦得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顯得妝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妝扮,絲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貴體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說得極慢:「可不是么?內務府不小心送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貴嬪宮中時,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發覺了衣衫上的險處,可見淑妃關心貞貴嬪無微不至,自己又福澤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險為夷,將來二皇子長大,必得好好謝謝淑妃。」她輕輕咳了兩聲,微笑道:「可見淑妃協理六宮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貴在『恰好』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好」二字,我不覺心中一凜,方才她在諸妃面前有意無意提及我與貞貴嬪皆有親生皇子子,早有傳言紛紛提及來日的儲位所屬,想必人人聽在心中都會疑心是我暗下毒手。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貞貴嬪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態設計拉攏貞貴嬪。

貞貴嬪眉心微微一動,立刻又垂下眼瞼,只看著足下漫地金磚,片字不語。

我正欲回敬,眼見貞貴嬪情狀,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氣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細如髮,娘娘知道如許多的恰好,本宮卻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似語重心長道:「貞貴嬪,好好當心你唯一的兒子。」說罷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貞貴嬪深深一福,一彎明珠寶絡墜垂落在她臉龐,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她道:「多謝皇后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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