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寥落悲前事

如此閑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后,此刻玉嬈得太后眼緣,多半是讓太后想到了純元皇后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翩躚於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嘆息了一句。

眉庄興緻頗高,指著一處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裡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裡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復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迎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忿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只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回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當真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艷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頓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后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面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么?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面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庄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金燦燦的桂花,擊節贊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稜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只向眉庄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庄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么。」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只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庄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只忍氣吞聲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庄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么?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后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回。」

采月假意勸道:「娘娘切莫生氣,好好地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娘娘,人還沒什麼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再出自己的宮門」說著又轉向祺嬪,「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庄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面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麼娘家,皇上的眼裡可容不下沙子。話說回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面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回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庄的手道:「什麼『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彆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裡敢杖責她,見了面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只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裡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待祺嬪讀完了,你再回來。」說罷與眉庄同行,笑道,「我宮裡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只是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么?」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一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么?」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裡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裡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我聽著她的話似別有深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風聲嗚咽里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裡去。這樣的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的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禁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面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庄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然滿面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麼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經懸樑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道:「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得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餵了安神湯藥,只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麼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欞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麼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么?」

玉嬈滿面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据。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只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髮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慄慄戰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倖,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倖」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退婚一事。兩下里一想,心中愈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