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暗香微度玉玲瓏

浣碧扶著我急急回宮,甫踏入未央宮大門,望見柔儀殿前燭火通亮如白晝,一顆心才漸漸地安定下來。浮生若斯,柔儀殿不啻於一所華麗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嘗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緒如扇尚未收攏,卻見小允子喜滋滋地迎了出來,「娘娘可回來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來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宮不過和浣碧往園子里逛逛醒醒酒,憑他什麼事,難道候不得一刻么?這樣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攏嘴,「還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歡喜。」話音未落,卻見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懷裡,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滿面珠淚,喚道:「大姐姐——」

浣碧且驚且喜,低呼一聲,道:「三小姐!」

心下驀地一軟,忙將懷中女子一把拉起,幾乎不能相信,面前長得如瑩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闊別十年的玉嬈。她身形長了許多,然而眉眼間灼灼神氣,一雙靈動含煙的妙目,與小時一般無二,更兼與她一照面,直如見了自己年少時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勝,連連笑道:「好、好——」話未說完,已忍不住落下淚來。

玉嬈忙來擦我的淚,強笑道:「一別十年,如今相見是高興事兒,大姐怎麼反而哭了呢。」說著止淚笑向浣碧,喚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淚,打量著玉嬈道:「三小姐長了好些呢。」

李長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別高興壞了,二小姐也來了呢。」我舉目望去,果見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淚不止。家中數年來變故無數,比之玉嬈,我更心疼玉姚錦繡年華被管家辜負踐踏如斯,以至今日依舊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開口,她已哽咽難言。良久,她才輕輕喚了句「大姐」。我仔細打量她,雖說入宮相見,也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秋香色流雲紋褙子,眉眼低垂,神色凄苦,雖依舊是從前溫柔文靜的樣子,人卻更沉默了許多,似失了一縷魂魄一般,整個人沒有了生氣,委頓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自從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溫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頭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沒有……」

我心下不忍,柔聲哄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再不說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語。

李長見彼此傷懷,忙上前笑道:「皇上為娘娘高興,特意請娘娘家人入宮相見,給娘娘一個驚喜。皇上還說了,請兩位小姐安心在宮裡住下,只當陪娘娘。」

我環顧四周,問李長道:「怎不見本宮父母,他們可也來了?」

李長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為著叫娘娘寬心,兩位小姐日夜兼程先過來了,想必不出幾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宮心領了,只是家父乃是罪臣,皇上雖然開恩召兩位老人家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倒叫他們奔波勞碌。」

李長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體貼娘娘的心意,雖沒讓老大人官復原職,卻已叫人修繕了娘娘娘家從前的宅子,請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頤養天年。」

我點頭不語,玉嬈輕輕哼了一聲,大是不屑,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搖頭。

我靜一靜神,溫和道:「皇上此時在貞貴嬪處,你也不必去打擾了,本宮明日自會前去謝恩,你且退下吧。」

李長打了個千兒,笑道:「是。還有一樁事——六王爺說娘娘今日冊封之喜,旁的東西也就罷了,只把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花贈與娘娘。王爺說合歡花能安五臟,和心智,悅顏色,娘娘日日折來賞玩也好,熬粥補身也好,總不辜負了就是。」

我心下一動,隨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勞王爺費心,你替本宮謝過王爺就是。」

玉嬈輕輕一笑,如銀鈴一般,道:「這位王爺心思倒也別緻,不似尋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長挽了手中拂塵笑道:「三小姐頭一日進宮,不曉得咱們六王爺心思奇絕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這一樁別緻的事。三小姐往後就知道了。」

我當下也不言語,只執了她二人的手進去,通宵夜話,互訴別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嬈住在未央宮偏殿的永寶堂,玉姚素日愛靜,又不喜見人,便擇了最偏僻的印月軒住。

這日起來,正巧眉庄攜了采月過來,人未進門,先聽得朗聲笑道:「聽說姚兒和嬈兒來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過是皇上眷顧罷了。」

眉庄淡淡橫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須說這些場面話兒。」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裡是母憑子貴。」

眉庄輕嗤一聲,轉身見玉嬈出來,不覺一怔,隨即拉玉嬈的手,連連點頭,「多年不見,昔日的伶俐丫頭出落成花朵兒似的美人了。」

玉嬈含羞低了頭,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見,笑吟吟道:「嬈兒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發是了。」

時光似一江春水東流而去,烙在眉眼間的唯有風霜的痕迹,再無少女時的清純天真,彷彿一顆蘊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緘默了下去。看著玉嬈,如看見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當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堅毅和活潑,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會兒茶,眉庄似有心事,望著玉嬈怔怔出了會子神,方道:「可去拜見過皇上了?」

玉嬈聞言頓時蹙眉,深有嫌惡之狀。我知她為昔日甄府變故和我出宮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於是搖頭道:「才安頓下來,也不忙著去謝恩。」

眉庄拈著茶蓋,牢牢盯住我道:「我覺著……」她半天不語,只把目光做無意一般掠過玉嬈,「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嬈兒怎麼長得有幾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動已然明了,不覺震動,強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討厭?」

玉嬈好奇,「傅如吟是誰?」

眉庄微嘆一聲,「皇帝從前的寵妃,後來被太后賜死了。」

玉嬈不屑地蹙眉,「姐姐從前是他的寵妃,後來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寵妃,到頭來也被賜死,可見做皇帝的寵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

我微微橫她一眼,示意她噤聲。

眉庄眼眸間似攏了一抹淡淡的薄煙,點頭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風波,皇上瞧見了生氣,厭煩玉嬈倒也罷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雖說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雙雙入宮……雖然皇上身邊新得了一個榮更衣,然而不能不防著。」

我心中深以為然,愈加感念她的細心,便道:「她們雖奉召入宮,到底也沒有封誥,也不需特地去謝恩了。」

玉嬈一聽,不覺眉間寬了兩寸,笑浮兩靨。我不覺看她,沉聲道:「喜怒不形於色方是閨閣女兒的修養,何況是在宮裡。」

玉嬈低頭絞著衣帶不語,倒是玉姚沉靜些,安靜答了聲「是」。

眉庄撥著小手爐的蓋子,低頭沉吟道:「既來了,不去拜見帝後也罷,太后那裡總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規矩。」

我頗為難,躊躇道:「若說厭惡傅如吟者,宮中莫過於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嬈是玉嬈,總不能混為一談。眼下咱們就一同去,若太后心裡真有什麼,說說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嬈,隨手撫摸著香爐上細膩的花紋,深以為然,「還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們裝束也太清簡些,只怕失禮,若要梳妝更衣起來,只怕得叫姐姐再等半個時辰。」

眉庄起身從琺琅彩嬰戲雙連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鬢邊,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襯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別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這兩個人就好。」她語重心長道:「你才冊封,兩個妹妹又這樣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頷首贊道:「若論穩妥,唯你而已。」

於是我攙住眉庄同行,領著玉姚和玉嬈往太后宮中去。太后才念了佛經在與庄和德太妃說話,見我與眉庄進來請安,不由笑道:「今兒倒很熱鬧,只你身後兩個俊丫頭看著眼生,不像是尋常的命婦夫人。」

眉庄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兩位妹妹,奉旨進內來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氣爽,興頭頗盛,道:「自先帝幾個帝姬出嫁,許久沒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轉轉,且上來仔細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兩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不懂規矩,還請太后教誨。」

太后拉著玉姚的手細瞧一回,見她拘謹的模樣,不免憐惜,「可憐見兒的,長得甚好,只是瞧著身子骨兒不足,得叫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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