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投標

這是七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這一天的太陽非常逼人,黃燦燦的。長沙就是這樣,到

了三伏天,就沒有一天好過了,每天的氣溫都跑到三十八、九度上面去了。有時候甚至

高達四十度,可是人們除了跟炎熱作鬥爭,還要在生活中奔忙——就是說與自己作鬥爭,

把錢從別人口袋裡掏出來。昨天晚上報今天的氣溫是三十八度,可是馬民覺得起碼有三

十九度,甚至四十一、二度。到處都是讓你熱汗淋漓的熱風,除非你躲在空調房裡不出

來。任何一問房子里,電風扇都在拚命地攪動,但攪出來的風吹在身上並不舒服,因為

那風是熱的,讓你感到喘不過氣來。馬民和周小峰趕到N局的門前時,甚至都不願意下

車。桑塔納里有空調,外面卻是火熱的太陽和翻滾不已的熱浪。

「你去,我坐在車裡等你。」周小峰貪圖享受說,「反正這只是走走過常」「你不

要這樣,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當然要走完。」馬民「我真的有點害怕打開車門,」

周小峰說,「會熱死過去。」

馬民一笑,「熱死了你,我負責安葬。」馬民望著他,「你不禍宰一千年,不得死。

你放心。走羅,既來之則安之。我關空調了。」

馬民真的就把空調關了。

周小峰只好痛苦不堪跳下車,他的臉苦皺皺的。「他媽的,這樣熱!」

「去衡山當和尚?」

「是的,我真的想出家。」

「你出家,做弘一法師?」

「做弘一法師做什麼?做自己。」

「你最崇拜弘一法師,你自己說的。」

「我現在什麼人都不崇拜,我只崇拜大自然。」周小峰拋棄了自己熱愛的偶像說,

「這是一個信仰虛無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裡,你不想痛苦,就是讓自己麻木。」

馬民心裡想,記住這個雜毛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以拿到彭曉面前去賣弄一下,好

讓她覺得他深刻。「信仰虛無的世界」,我搗他娘,這句話太準確了。他想。「你說得

對,」他說,為了記住這句話,他重複了遍,「是的,這是個信仰虛無的世界。」

兩人頂著炎熱走進了N局的辦公大樓。N局今天上午進行形式上公開招標。這是劉局

長特意安排的一個節目,一心要做給他的幾個副局長看,表示他在中間絕沒有任何名堂。

用招標的形式把這個裝修業務賜給馬民,真是太冠冕堂皇了!招標的時間定在上午八點

鍾,劉局長要馬民在十點半鐘左右趕來,因為有十二家裝修公司參加投標。「你後一步

來比較好,」昨天晚上劉局長在電話里對他這麼說,「先讓別人把把戲唱完,懂不?」

馬民當時說「我懂」,現在他卻絲毫沒點底。他們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前,局長辦公室的

門緊閉著,馬民敲了敲,裡面沒半點反應。對面辦公室的一個女同志見馬民手上提著一

只棕色的大皮箱,就問他們是幹什麼的。馬民說:「我們來參加投標的。」

女同志就對著天花板上一指,「在三樓小會議室里。」

兩人就不吭聲地上了一層樓,結果就發現小會議室門外站著七八個人。天氣這麼熱,

他們卻站在走道上,有的人拿著報紙正扇著,有的人說話,有的人卻煩躁不安走來走去。

會議室旁邊有間房子權當接待室,裡面坐著十來個人,擁擠在兩台吊扇下,兩台吊扇以

五檔的速度瘋狂地旋轉著,他們仍個個臉上淌著黑汗,而且目光憔悴。

「你們才來羅?」一個熟人跟他倆打招呼說。

馬民只是站在門口對那個熟人一笑,就拎著皮箱,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這是

一間裝修得很普通的小會議室,四周都是沙發,中間一個橢圓形的會議桌,擺著幾張高

靠背轉椅,幾個局長就圍繞著會議桌,坐在高靠背轉椅上,面前擺著茶和煙,一個個表

情嚴肅,似乎是老公安幹警審問竊賊一樣。一個裝修老闆坐在他們對面,正回答著劉局

長的問話。劉局長見他提著皮箱進來,並沒吭聲,甚至望都沒朝他望一眼。馬民把皮箱

放在會議桌上,慢騰騰地打開皮箱,拿出電腦打字機打出來的投標方案書,遞給了一個

管事的小幹部,那幹部匆匆掃了眼,便把它遞給了綳著一張臉坐在那裡的劉局長。馬民

見劉局長公事公辦的樣子,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它放在一堆投標方案書的下面,就合上箱

子走了出來。

「裡面儘是煙霧,」馬民對周小峰說,「空氣不好。」

「耐心等著吧,」一個熟人走上來說,「現在還只完成三家公司的投標答辯。」

「有好多家參加投標?」馬民裝作什麼部不知道。

「十幾家。」那個熟人笑笑,「一個饅頭,這麼多人想吃,沒勁。

實際上,只有一家可以中標,其他都是跑來當『相公』的。」

「那當然,」馬民說,好像自己會當「相公」一樣,「相公就相公,又不是我一個

人當,陪宰的有這麼多人。」

「裝修這碗飯不好吃咧,」另一個熟人說,「這麼多張嘴巴要吃。

我準備搞別的。」

「我準備去做家電生意,」馬民隨口道,「或者做房地產,還沒想好。」

「做房地產,起碼要上千萬才能說這句話。」另一個朋友插嘴說,「這不是張口就

可以做的事。我一個朋友做房地產,賠得連褲幹部沒穿了,躲在海南島天天吃速食麵。」

他們就說著這些話,站在旋轉的吊扇下,等著答辯輪到自己頭上來。馬民身上臉上

儘是汗,汗把衣襟都汗濕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背濕透了,衣服很堅決地巴在背上,反轉

手去拉開,馬上又乖乖地貼上去,弄得他很不舒服。「他媽的,我一身的汗。」馬民對

周小峰皺著眉頭說,「好熱,這號鬼天氣。」

周小峰和幾個他認識的熟人都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瞧著他。「哪裡這麼熱羅。」周小

峰同情道。周小峰瘦,容易適應這種炎熱不堪的氣溫,當然就不像從空調車裡走出來時

感覺那麼熱了。「心靜自然涼,莫性躁。」

馬民瞥他一眼,走出來,走道上也沒風。他看見隔壁辦公室里等著一個女同志,頂

上的吊扇卻在那兒瘋狂地旋轉,馬民就勇敢地邁了進去。女同志望著他,馬民對這個女

同志禮貌地一笑說:「太熱了,在這裡吹吹吊扇。」

女同志扭開臉去,馬民知道默許他呆在這裡了。就站到吊扇的正下面,任風從他腦

門頂上衝下來。他覺得好受了點,感到手臂上的汗被吊扇吹乾了。他走開一步,點燃一

支煙,又回到吊扇下站著,這時周小峰走了進來。「張長子進去了,」意思是,剛才同

他說話的張長子被叫進小會議室面對局長們答辯去了。按道理,投標答辯什麼的,大家

都可以坐在那裡聽,但劉局長一心要搞得神神秘秘,只能一個一個地進去,像公安人員

提審似的,大家就只好站在外面乾等。

「這是第幾個了?」馬民煩躁地問了句。

「我怎麼曉得?我和你一起來的。」周小峰覺得他問得有味而不屑地望他一眼說。

馬民不喜歡周小峰臉上這種傲慢的表情,周小峰由於從小很自卑,所以如今就很傲

慢無禮。這是很正常的,因為周小峰覺得這個世界上比他聰明的人不多。他自詡是一萬

個人中的一個,當然那種自高自大的表情時常就飄揚在他那張黑黑的尖臉上,那雙深藏

在眼鏡片後面且變了形的眼睛經常是目中無人的。「你這雜毛以後莫在彭曉面前開那種

玩笑啊,」馬民提醒他說,對他那種目空一切非常反感,「我不喜歡你掀我的老底子,

女人在這方面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你變得蠻認真了啊?」周小峰折過頭來看著他,「這不過是一場遊戲呀?」

「我不覺得我這是遊戲。」

周小峰笑瞅著他,「你那種遊戲人生的態度到哪裡去了?」他說,「你這個貓彈鬼

跳的傢伙,你作古正經同彭曉結婚還是怎麼羅?」

「那不曉得。發展到那一步,也說不定。你以後不要在她面前說那些事。我對她是

很看重的。你也清楚,我的愛情是一片荒墟。」

「你開始重色輕友了,」周小峰笑笑,「這是朝危險的路上走去。

終於輪到馬民和周小峰進去了。一走進小會議室,馬民就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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