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馬民的妻子

坐在周小峰身邊的小姐拉著周小峰步入了舞池,坐在馬民身旁的小姐動了動她的肩

膀,也站起身,瞧了眼燈光忽明忽暗的舞池,對馬民說:「先生,我們跳舞好嗎?」

「我不想跳舞,」馬民說,目光拋在那個衣著漂亮的正唱著歌的女歌手身上。

小姐就拉他的手,「我們跳支舞,干坐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小姐說。

馬民對這個姑娘沒有興趣,懶懶地推開她,馬民心裡知道這些女人都是在掏男人的

腰包。馬民從心理上抵觸這類女人用甜言蜜語的口吻說話。姑娘又嗲聲說:「先生,我

們跳舞去。」說著就往馬民身邊一貼,又要拉馬民起身。

馬民不肯站起來,馬民把她的一隻手扳開了。馬民本來是來找快樂的,賺了錢,不

把一天的疲勞傾瀉在夜總會,又傾瀉在什麼地方?但馬民的心卻不在夜總會,而是在彭

曉身上。

「這位靚哥,」小姐又笑笑,很想拉他去跳舞。「我們去跳舞好不好?」

「我不想跳舞。」馬民一顆心非常騷亂,「我只想坐在這裡休息。」

舞曲完畢,周小峰和那個小姐緩緩走來。「哎呀,你們坐在這裡不跳舞?」周小峰

說。

馬民讓小姐站到一旁,他望一眼周小峰,周小峰正手牽著那小姐的手,臉上布置著

可愛的笑容。「你們就這麼親熱了?」馬民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茶,望著周小峰,

「沒一點味,我想走。」

「還玩一下。」周小峰說,「好好地陪我這位老弟,不然沒錢付給你的。」

小姐看一眼周小峰,目光扔到了樂池裡,樂他的地上閃爍著一片紅紅綠綠的光斑。

一支抒情歌曲又開始在大廳里飄蕩起來,就像蝴蝶在你耳邊飛著一樣。小姐理了下頭髮,

重新把臉上的笑容布置得很溫柔可愛,對馬民嬌聲說:「我們先跳跳舞行嗎?」

馬民綳著臉站起身,兩人步入舞池裡,馬民就摟著她,隨著有力的節奏聲跳著舞。

一支舞跳完,兩人回到座位上,馬民拿起一支煙放到嘴邊叼著,點燃,抽了一截,又和

那個小姐步入了舞池,不再想入非非地很隨便地跳著舞。

晚上十一點鐘,兩人從港島夜總會走出來,兩個小姐跟了出來,馬民付了一百元小

費給了緊跟在他身邊的姑娘,馬民走進桑塔納,發動了汽車。周小峰想約那個同她跳舞

的姑娘一起走,在那裡做她的思想工作。馬民等了一氣,見他還在那裡羅唆,就煩躁地

按了幾聲喇叭,按得喇叭發出刺耳的叫聲。周小峰快快地走過來,臉上飄揚著不快,一

張臉就顯得黑黑的。「你今天怎麼了?」

周小峰鑽進汽車後,馬民質問他,「這種女人有什麼好羅唆的?不同意就走,又不

是談愛。」

「我也還喜歡那個小姐,」周小峰說。「身材極好的,也很會說話。」

「對於這樣的女人,不要談喜歡兩個字。」馬民將汽車駛上馬路,「我是把她們不

做人看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她們都不配你喜歡。」

「你怎麼有這樣的思想?」

「這個思想還是你灌輸給我的。」馬民說,「你是一天一個思想,你被叔本華毒害

得太深了。叔本華那玩把戲的要是死在長沙,我要調兩個民工去挖他的墳墓。」

「你沒有資格說叔本華,你連他的書都沒啃過一本。」

「我只喜歡毛主席。」馬民說,把車駛到了快車道上,「毛主席說:『為有犧牲多

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這樣的話好有氣魄?至於叔本華,做我的崽,我還要考慮。」

周小峰不屑回答地一笑,把眼光拋到了暗幽幽的馬路上。街上車輛行人都已經稀少

了,只有路燈在昏暗的大馬路上閃爍。馬民把周小峰送回家,自己就開著汽車朝家裡奔

去。妻子居然還沒入睡,見他進來,就從床上坐起來說:「你怎麼才回來?」

「和周小峰一起有事去了,」馬民懶懶地說,「你睡覺。」

馬民洗了臉,洗了腳,坐在客廳里點上支煙吸了幾口,覺得口發躁,便撳滅煙蒂,

嘆口氣,走進卧室。妻子在昏暗的電燈(女兒睡覺害怕黑暗而特意裝的小燈泡)下,睜

著兩隻灰暗的眼睛愣愣地瞧著他——那兩隻眼睛裡的世界是離奇而慘淡的;頭髮散亂在

天藍色的枕頭上,一張憔悴的臉對著他。「你還沒睡著?」他說,「你晚上吃藥沒有?」

「吃了。」

「吃了就應該睡得著,怎麼又睡不著的,想什麼?」

「沒想什麼。」妻子睜著兩隻黃黃的眼珠望著他,妻子的眼眸很大,是那種大眼睛

女人,愣著瞧著你時,眼睛就顯得大得讓你不舒服。妻子愣著瞧著他,想徵求他同意的

樣子,「我不吃藥了好不好?我這幾天腿發麻,就是吃了葯,腦殼也是木的。」

「那不行。」馬民起身點了下煙灰,「醫生說,起碼要吃兩年,你現在還只吃了一

年,要吃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上次你就是吃了大半年就沒吃了,結果不是又發了?你再

發你的工作能力就會進一步下降。我情願要你吃藥,情願要你腦殼是木的。你現在還只

三十三歲,你的生活道路還很漫長,你不好好養病,吃虧的是你自己,曉得不?」

妻子的一雙瞳仁黃黃的,很散漫。

「我只願你快點好起來,你的身體是我最擔心的。」馬民瞧著她,「好好睡覺。」

妻子合上了那雙大眼睛,但上眼瞼卻在眼球上不聽思維地微微顫慄。

馬民的妻子早在三年前就不是正常人了,精神和思想都成了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人,

那個世界就是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馬民在妻子面前有一種負疚感,總覺得妻子的不愉快,

妻子在廠里遭到來自各方面的打擊,例如不給她加工資等等,都與他用欺騙的手段背叛

軍工廠有關。六年前,當廠里有人看見他請了並事假在外面搞裝修而使家裡富起來後,

就不再同意他請病假了,並在大會小會上嚴厲地批評了此事,只是沒點名道姓了,但是

大家都知道這是說馬民。馬民知道請病假不行了,就提出停薪留職,但是身為軍人出身

的分廠廠長,卻不同意他停薪留職到外面去發財。分廠長仰起頭不願意望他地看著立在

牆角的檔案櫃,「要就調出去,要就辭職。」

「怎麼別的工廠的工人就可以停薪留職,我就不能?」馬民生氣地瞥著廠長。

「我們是軍工廠,有鐵的紀律。」廠長擺出一副威嚴的面孔說,「我們一分廠不搞

這一套。我們一分廠的哪個職工不是上班規規矩矩的?我不搞停薪留職這一套。」

「我就是要留職停薪,」馬民賭氣地沖他大叫了聲。

「我就是不同意你留職停薪,除非我不當這個廠長!」

馬民心裡清楚他是很難說服這個曾經當過連長的分廠廠長的。馬民知道他在朝鮮戰

場上因奮力殺敵還得過政府頒發的勳章,馬民還知道他是一個固執得嚇人的角色,他認

準的事情就是三條牛去拉都不會回頭。但是馬民卻不願意捨棄當時正吸引著他的一筆二

十萬元的裝修業務,而這筆業務做下來,他至少可以賺七萬元,於是他毅然離開了工廠。

然而他的這一舉措在某種意義上等於是背叛了「革命」,在釘是釘鉚是鉚的老軍人眼裡

遵紀守則就是革命,他離開集體,那等於是革命的叛徒了。他留下的陰影自然就籠罩著

他妻子,使妻子在廠里受到各方面的排斥,廠里搞優化組合,妻子因只曉得伸一字和翻

斤斗,其他一無所長,當然就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等待廠里重新分配,終於在等

待中憂鬱成疾,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精神病患者。馬民曾經想,倘若妻子是同那個團委書

記結婚,也許就不會患精神病,那個團委書記如今成了華光電子廠管總務的副廠長了,

而年輕有為的副廠長的妻子,自然是不會被排斥在優化組合的門外待命的。馬民還覺得

自己如果在廠里,妻子也不至於這樣。他分到華光電子廠的頭兩年里,他一度因會打籃

球,廠里的頭頭和工會的頭頭都對他印象很好,如果他堅持在廠里工作,說不定他也是

廠里中層幹部了,因為華光電子廠在八六年提了一層大學生走入中層領導的崗位。倘若

他提了中層幹部,他的妻子也不會被五分廠毫無顧忌地推卸給總廠去重新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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