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明月昭昭

朧月的事每日總是懸心,加之敬妃的緣故,時日一長不免成了一樁極要緊的心事。我身子漸好,也常與來請安道喜的嬪妃應酬,如此過了十來日,未央宮日日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趁著清閑,我好好思量了一番,向為我梳妝的槿汐道:「等下去請敬妃來說話,就說幾日沒得空了,今日天氣好,請她挪動玉步來柔儀殿一聚。」

槿汐用篦子細細篦著我的頭髮,淡淡笑道:「娘娘終於下定決心了么?」見我但笑不語,又道:「若是敬妃娘娘帶著朧月帝姬過來,只怕就不好說話了。」

我隨意撥著梳妝匣中數十枝步搖,揀了一支玫瑰晶並蒂蓮海棠的修翅玉鸞步搖簪上,輕描淡寫道:「我這幾日總對敬妃淡淡的,她不可能覺察不到,自然明白我有話要單獨對她說。」

敬妃來得很快,盞中的茶水還未涼下來,錦繡簾幕一閃,她娉婷的身影已然端莊佇立在面前。

我屏息,靜靜看著這個女子走到身前。敬妃出身望族,幼承庭訓,軟而輕盈的織金飛鳥染花長裙,清爽的攢心廣玉蘭花樣上垂著疏疏的蜜蠟珍珠,若稍稍走得亂些,便會有簌簌的聲響。然而她緩步行來,靜如寒潭碧水,那是宮中女子的「蓮步」,意韻姍姍,風姿裊娜。她走得一步也不錯,恰如一枝亭亭的劍荷凌波湖上,次第開放。

初次見她,她還是明哲保身的馮淑儀,安居紫奧城一隅,與所有人都若即若離。然而因著從前對華妃的恨意,因著她的三妃之位,更因著我與朧月,她也終於落到是非泥淖中來了。

走得近了,才發覺她玲瓏如蟬翼的鬢角微微蓬鬆,心下明白她得我邀請,必然急遽趕來。敬妃素來閑雅,於裝束上也較尋常嬪妃簡約些許,常常是六七分新的衣裳還穿在身上,連珠翠也簡單大方,何況她與我是這樣熟絡了。而今她卻正裝而來,卻在這簡素隨意中多了不少生疏。

我心下微涼。我與她,到底也是生分了。

待她走近,我已然微笑起身,「難得今日有空,咱們姐妹好好說說話罷。」

敬妃含笑道:「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敢不到?」說罷瞧著我,「淑妃娘娘甫生育,又要應付種種禮儀瑣事,只恨不能分身,我也不敢常來打擾。」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姐姐如今叫我娘娘,可見是真要生分了。我和姐姐是一樣的人,『淑妃』不過奴才們嘴裡叫一聲,我如何當得起姐姐這句『娘娘』呢。」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攏好袖口,曼聲道:「縱然妹妹客氣,到底尊卑還是在的。」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虛懸十餘年,到底是妹妹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見皇上是真心疼妹妹——還破例准許保留封號,那可是貴妃才有的禮遇啊。」

我親自斟了一盞茉莉花遞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若論起品德資歷來,姐姐難道做不得四妃之一么?何況……」茶香裊裊如霧,有著清逸怡人的溫熱芬芳,「何況那個莞字……」

敬妃怔忡的瞬間,竟流露一絲淺淺的艷羨之色,「那是個很好的封號。」她的手安靜伏於膝上,白得與絲帶上系著的一塊羊脂纏花玉玦一般無二,「妹妹離宮那幾年裡,皇上偶然有一次說起,初見時妹妹於初杏新柳的上林苑中莞爾一笑,嫣然無方令三春失色……」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過平滑如膚的緞面裙幅,平靜道:「皇上過分讚譽了。年輕的時候,誰不是容色傾城、顛倒眾生,否則如何能在宮中佔一席之地呢?」

話一出口,殿中沉沉靜了下來,都有了幾分尷尬。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並不是不知道那樣的日子是怎樣熬過的——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而已,誰又能挽得住最好的年華呢?再好的皮相也總有朽敗的一天,不過是眼睜睜看著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頭而已。

紫奧城中的女人,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生而已。

站在開頭,就已經猜到了收梢。

四目相對的剎那,都有幾分難堪,不約而同避了開去,只捲起簾櫳看著窗外秋色如妝,澄明欲醉。

未央宮內地氣和暖,剛入九月宮中早已遍籠暖爐,走到哪裡都是春意融融的溫暖。加之玄凌囑咐未央宮中務必花樹要常開常新,因而所植諸如櫻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為上品,還特命御苑花匠送來五色梅、折鶴蘭、玉蝶灑金等奇花異草賞玩。因而眼下雖近初冬,未央宮內仍是繁花似錦、盛意無限,兼之這幾日天氣晴好,花樹吸飽了明璨日光,愈加嬌艷明媚。更有兩株南詔進貢的名「夜落金錢」的花樹,開金黃如稠的花朵,色澤艷烈如火鳥,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繽紛落地,猶如地面遍撒金錢,令人驚嘆不已。

侍奉在側的人早被我打發了出去,敬妃的含珠亦遠遠陪侍在殿外。我緩緩地剝著手中一個蜜橘,偌大的柔儀殿,繁麗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靜得可以聽見指甲掐破橘皮時汁水迸濺的聲音。寂靜里敬妃的聲音縹緲如一抹淡淡的雲煙,「秋光沉醉竟勝春朝」,她隨手拾過床邊的一柄秋扇,「都深秋了,淑妃妹妹身邊怎麼還放著扇子?瞧這做工精細,想是平日賞玩的。」

我瞟了那團扇一眼,生絲的白絹面,水墨畫著個憑欄美人的側臉,淡淡幾筆,似工筆描繪的白牡丹花兒,清約可人。旁邊題著兩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柄是白玉鏤空刻花的,底部垂著一股杏子色的流蘇,落在敬妃清雅素麗的衣袖上,隱隱顯得單薄。

我微微一笑,「哪裡為著好看呢?不過是為了時時給自己提個醒罷了——秋扇見捐,連班婕妤絕世才情都不過落得個獨長信宮的下場,遑論咱們姐妹。」

敬妃微微變色,尷尬笑道:「淑妃妹妹都說這樣的話,可叫我們怎麼好呢?」

「姐姐如何與我一樣?」我微笑注目於她,「皇上給我這樣高的位份榮寵,外人看來何嘗不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然而姐姐心細如髮,知道我已無娘家可靠,不過是風雨飄萍、如履薄冰而已。」

「皇上他……」

我的聲音平靜而冷冽,「登高必跌重。如今我越是風光,來日一旦被讒言所害,必定摔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我看著敬妃手中的團扇,輕輕道:「喜歡的時候便是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一旦不入眼了,便是一般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不過和這秋扇一般罷了。」

敬妃微笑道:「旁觀者清,妹妹也聽我說一句——皇上心裡有妹妹,才會這樣幾年放不下。」

「那麼……」我索性挑開了話頭,「敬妃姐姐一向慧智,又對世事洞若觀火,既然明知皇上對我還不算輕視,為何還要與我作對?」

敬妃的臉色在剎那變得雪白,沉默著低下頭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左側臉頰上愈見肌膚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幾綹柔柔的碎發從高聳的螺髻底下垂落下來被冷汗膩在脖頸中,髮髻上一隻溫潤厚重的和田白玉鳳凰口中銜著一長串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瓔珞和,幾乎是紋絲不動。

而她此刻的心情,未必有這樣平靜。

須臾,她抬首牢牢看住我,神色敗若死灰,靜靜道:「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姐姐歷來沉穩,可是如今失算了。」我停一停,「槿汐與李長之事,便是姐姐告訴皇后的?」

她不語,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有,神色無奈。我徐徐道:「我一直在想,當日是誰走漏了風聲鬧出這樣大的風波來。李長和槿汐都是謹慎的人,處處小心。唯一的破綻便是那一日那枚柳葉合心的瓔珞被你看出了是槿汐的手藝。當日在場之人除了我唯有眉庄和你,眉庄自然不會在這些事上留心。而敬妃你,卻在那些日子時常出入皇后的鳳儀宮。」

她的聲音有些啞澀,手指緊緊蜷著手中的團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凄然笑道:「淑妃冰雪聰明,既然都已知道,何必再來問我。」

「姐姐為何不否認?」

「如今你權勢煊赫,聖眷隆重,自然有你的耳目靈通,我否認又有何用?」敬妃長嘆一聲,忽而一笑,「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終日懸心為難,寢不安。我這樣害你,終是我對你不住。」

心下微微惻然,相交多年,敬妃終究不是惡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輕聲道:「姐姐不爭聖寵,也甚少與人交惡,當年華妃獨大之時亦可忍辱保身。今日種種,不過是為留住朧月在身邊。」

敬妃深深凝視我,忽然低下頭去,聲音傷感如一鉤慘淡的下弦月色,「若無朧月,我餘生再無任何歡愉樂趣。」她靜靜望著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靜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聖寵優渥,即便失寵皇上也不曾真正將你忘懷。你如何能明白那種隱沒於深宮中日日徘徊於寂寞的感覺。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禮遇的妃子,而那禮遇也是客套的,並非真心實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嗎?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塊磚石,其中三十一塊已經有了細碎的裂紋。這每一塊我都數過無數遍,否則,漫漫長夜我要如何度過?」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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