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愛怨結

溫實初和衛臨在一盞茶的功夫後到來,溫實初把一把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已經皺了起來,衛臨更是叫立時切了參片含著。

我一聽用參便知道不好,也不敢當著徐婕妤的面露出顏色來,只道:「溫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當年本宮的朧月帝姬早產,溫大人都能保得本宮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順順利利。」我口中寬慰,心下卻也不免憂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麼還不過來?別叫那些偷懶的奴才們路上耽擱了。」

徐婕妤雖然傷心,然而初次臨產總是害怕,知道早有宮女去請玄凌,眸光不自覺地總盯著朱漆門外流連。

內堂已經亂作一團,徐婕妤極力剋制的呻吟越來越痛苦幽長。浣碧再四進來請我,道:「宮裡的產婆已到了,熱水也燒好了,小姐快出去吧,產房見血是不吉利的。」

我縱然擔憂,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別害怕,本宮就在外頭看著,有那麼多太醫在,不會叫你和孩子出半點差錯。」徐婕妤似乎沒有聽見,只死死盯著門口進出的宮人,似乎在專心致志傾等著什麼。

我無可奈何地默默嘆息了一聲,欲轉身的一刻,忽然感覺廣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聲音哀婉而冰冷,似煙花散落於地的冰涼余灰,「皇上不會來了,是不是?」她驟然「咯」地冷笑一聲,疲倦地合上雙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懶,是他捨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裡,卻連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溫婉而知書達理的,恰如一盞清茶裊裊,我從未見她如此神態,不覺身上一涼,想要安慰幾句,卻更知玄凌不來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只得將她冰冷瘦削的手輕輕放進被中。

溫實初見如此情狀也是心知肚明,溫言道:「娘娘快出去吧!這裡交給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紅,低低道:「你儘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溫實初默默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不會不顧子息,只怕被人痴纏住了,娘娘再請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來,我沉聲道:「有了上次安貴嬪的例,想來皇上不會耽誤。只是你再親自去催一催吧,皇上來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應,卻聽宮門外腳步喧鬧,玄凌已然到了。我心頭一松,忙屈膝行禮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虛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經生了么?要不要緊?」

我才要說話,地聽一把溫和雍容的聲音緩緩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過擔心。」

我這才發覺皇后也跟在玄凌後頭,相比我的焦灼,她卻是沉穩鎮定多了。我本想將徐婕妤的情狀回稟,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醫,怕說不準情狀,皇上可以召衛太醫親自問一問。」

他「嗯」一聲,看著我笑道:「倒是你先過來了。」說著轉頭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腳程慢了。」

我只作不覺皇后的尷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過來一看才曉得要臨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邊絞著手指的劉德儀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劉德儀與徐婕妤同住玉照宮,應該多多上心的。」

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我柔和道:「回稟皇后,劉德儀從未有生育,這個節骨眼上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要娘娘來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們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當下也不多言。

頃刻間衛臨已經到了,回話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腳要選出來了。」

玄凌臉色大變,急道:「怎麼會這樣?!」

我心下大驚,不由與浣碧對視了一眼。

衛臨以寥寥一語對之,「小主動了胎氣以致如此。」衛臨說到「動了胎氣」四字,人人心中皆是瞭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輕聲道:「今日晉封榮更衣,是朕心急了一點。若不然……」

皇后心平氣和的話在深夜風露中聽來格外平靜,「沒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點不是,在宮裡晉封嬪妃是最尋常不過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來,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輕了,難免沉不住氣些。」

眾人皆不敢說話,良久良久,只聽得風穿越枯萎枝丫的聲音。我胸口幾個起伏,到底把怒氣壓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麼那麼冷,去取件披風來。」浣碧忙把一件軟絨銜珠披風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來了不僅臣妾等能安心,裡頭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軟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順遂。」

玄凌沉靜些許,鎮聲向衛臨道:「你和溫實初儘力去為徐婕妤接生,再難再兇險的你們也不是沒見過。當年呂昭容能順利產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決然,「絕不能保不住。」

衛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如一朵靜靜凌風綻放的高貴牡丹,從容不迫。她愈是這般平靜篤定,我愈是擔憂。徐婕妤凄厲的叫聲,更覺不忍耳聞。

皇后默默搖一搖頭,覷著玄凌的神色低婉道:「聽著徐婕妤吃這樣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開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賢淑,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乍然聽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對徐婕妤的評價,心中更是不忿。我見玄凌只是默不作聲,心知皇后的言語雖然對徐婕妤加意貶損,然而對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嘗不是一種開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寵,若再被皇后言語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結。

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綠玉髓曲金別針,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塵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書達理,並非一味愛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動胎氣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緣故,若真是鑽了牛角尖為榮更衣一事生氣,只怕也不到今日才發作了。皇上說是不是呢?」說罷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這是頭一胎,又受了上回險些滑胎的驚嚇,心裡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著緊來玉照宮,連帶著臣妾心裡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聽說心裡著急的緊,當下就趕過來了。」

我心下曉得他是從擁翠閣過來,路途遙遠難免耽擱,當下只轉頭向桔梗道:「快到裡頭跟你小姐說皇上到了,請她安心就是。」

一旁劉德儀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順產,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消息的事,外頭夜涼,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經叫宮人們準備好茶水了。」

玄凌點一點頭,道:「徐婕妤生產,朕是定要在這裡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聲道:「你自己也懷著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語中頗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個什麼,朕真是經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辭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軟,愈發想躲懶了。」

玄凌諄諄囑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宮去吧。」

出了玉照宮,但覺涼風習習拂面,沉悶的心胸也稍稍開朗些。我願坐轎輦,只扶著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宮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宮人。宮裡的規矩,妃嬪臨產,只得帝後和位份貴重的妃子才可入內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頭。各宮矜持身份,自然不願意親自守候,卻也不願落了人後,於是皆讓貼身心腹隨時回報消息。

宮人們遠遠見浣碧扶了我出來,慌忙跪行讓路。我只溫和道一聲「起來」,目不斜視緩緩離去。漢白玉階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澤,我穩步走下,羅紗衣裙拂過地面有優雅柔緩的輕聲,長長的裙裾軟軟蜿蜒在身後,逶迤如浮雲。

小允子在前頭領著小內監們打燈。夜風沉寂,浣碧的衣帶被風撲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掙扎著的一口氣,良久,她同情地嘆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憐。」

我默然片刻,嘆道:「更可憐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處境可憐,若然糊塗些倒也不會傷心如斯了。徐婕妤聰慧靈秀,其實於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說到聰慧,難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澤卻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濟,論到恩寵小姐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低首撫弄著手指上的海水藍玉戒指,「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我倒情願生於山野做個村婦,無知無覺一輩子。」我回頭遙望,宮宇飛檐重重,並不華麗恢弘的玉照宮掩映其中,絲毫不起眼。

浣碧眉頭微擰,「這麼一鬧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著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宮呢。」

夜涼如水漫上肌膚,我迎風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是沒弄下這孩子,那就只等著今日見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個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還在後頭呢。」我嘆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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