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成璧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著的委屈和傷心神色放了出來,心灰意冷道:「這孩子竟這樣疏遠我。」

眉庄為我撲著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朧月,怪只怪皇上從不肯讓朧月知道有你這個生母。你以為佩兒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為兩年前她在朧月面前說漏了嘴,說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著是咱們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傷心,乍聽之下更是遽然變色。柔儀殿清蘊生涼,此時只覺得寒風森森,如墮冰窖之中。我見小連子與品兒垂首含淚,顫聲問道:「果真是這樣么?」

小連子別過頭去一臉難過,品兒卻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時玄凌與敬妃和朧月之間的話,不覺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這樣冷心腸的人。」

眉庄輕輕一哼,深以為然,「他怎樣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眉庄深深皺眉,似虯曲的兩彎柳葉,「縱然傅如吟死後他不再嚴令不許提你,可是惡果深種,親生女兒已不認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著護甲上鑲嵌的一顆水膽瑪瑙,道:「瞧朧月對我的樣子,我真是傷心,也是安慰。」

眉庄揚眉疑惑,「安慰?」

我輕輕頷首,「她這樣捨不得敬妃,可見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點頭,「敬妃愛護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為她這樣疼愛朧月,旁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能護得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說的傷心,大約也是怕敬妃這樣疼愛朧月,是不肯將孩子還你的了。」

我望著半透明的冰綃窗紗只是出神,我的女兒,她從不曉得有我這個母親,也不願意在我身邊。我的女兒……聽眉庄說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還我,今日她帶朧月來,也是想試探朧月與我是否親近。」我低低嘆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個女兒撫養到這麼大,我一回來少不得要把朧月還到我這個生母身邊,換了誰也不願意。況且我方才看著她與朧月情分這樣深,即便我強要了朧月回來,朧月與我也只會更生分,也傷了我與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連連點頭,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時氣盛,忍不住發作起來。你適才說得很對,借著身孕暫時把接回朧月一事緩下來。你剛剛回宮,勿要樹敵太多才好。」

她話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曉,只得默然點頭。

眉庄柔聲道:「朧月還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況朧月是你親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聲,道:「朧月這孩子我瞧著也是有脾氣的,只能慢慢來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護甲,安撫住我的肩膀,憐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還這樣瘦削,難怪溫實初說你身子弱胎像不穩,可別為今天的事生氣傷了身子才好。」

我轉首勉強笑道:「幸好宮裡還有個你能體恤我。」

眉庄憐惜看著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懷的是一個男胎,想必皇上會更體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裡關懷備至,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把你當鳳凰似的捧著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經和你說體己話兒,你就這樣胡說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過一句玩笑,看把你興成這樣子。方才聽你一扣一個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綰綰就是你自己給取的,偏偏一聲兒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聽得「綰綰」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覺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這綰綰二字,有多少辛酸與恥辱,我如何叫得出口。於是只道:「我去更衣罷,再不去給太后請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著我道:「你這身打扮就很好。雖然太后不喜歡太素凈的妝扮,可是你剛回來,自然越謙卑和順越好。」

說罷和眉庄二人重新勻面梳妝,備下了轎輦去太后處不提。

頤寧宮花木扶疏,一切如舊。只是因著太后纏綿病榻,再好的景緻也似被披靡了一層遲鈍之色,彷彿黃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黃陰陰不散。

眉庄是熟稔慣了的,攙著我的手一同下了轎輦,搭著小宮女的手便往裡走。芳若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笑道:「太后適才醒了,剛喝著葯呢。」

眉庄笑吟吟進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親熱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藥了,該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說著伸手接過孫姑姑手裡的葯碗,道:「有勞姑姑,還是我來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愛笑道:「你來得正好,除了你孫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雖在病中,太后卻穿著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鶴紋薄綢偏襟褙子,頭髮光滑攏成一個平髻,抿得紋絲不亂,只在髮髻間只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

其實她久病卧床,並不適合這樣耀目的金色穿戴,更顯得乾瘦而病氣懨懨。只是不知為何,太后雖病著,卻自有一種威儀,從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臉頰、渾濁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我想起舒貴太妃對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懼之情,已經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見太后,願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微微揚眉,抬眼淡淡看我,「回來了?」這樣平平常常一句,彷彿我並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尋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禮佛一般。

我低首斂容,靜靜答:「是。臣妾回來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宮住得還習慣?」

我心下一緊,「未央宮太過奢華,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聲道:「雖然奢華,倒還不曾越過從前舒貴妃的例,皇帝要寵著你些也不算什麼。」她皺眉對眉庄道:「葯喝得哀家舌頭髮苦,去倒掉也罷。」

眉庄只是笑容滿面,笑嗔道:「臣妾說太后越活越年輕呢,太后偏不信,非說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藥鬧小孩子的脾氣,太后可不是越來越年輕了。」

太后臉上的皺紋一松,似開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著你多穩重的一個人,如今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葯喝著太苦,慪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臉頰,笑嘆道:「原本實在不想喝了,就瞧著你這點孝心吧。」說著將葯汁一飲而盡。眉庄眼明手快,見太后喝完葯,取了絹子在手為太后擦拭。太后見我還跪著,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還叫跪著。」說著向我招手,「你來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邊的金盆,已有小宮女在茶盞里備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著太后漱了口,轉頭向孫姑姑道:「太后從前吃了葯最愛用些眉姐姐腌漬的山楂,不知如今還備著么?」

孫姑姑眉開眼笑,道:「娘娘記性真好,早就備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對您多有孝心。」說罷自取了山楂來奉在近旁。

太后摒棄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與孫姑姑,懶懶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見長了。難怪去了甘露寺那麼久還能叫皇帝念念不忘,還懷上了龍胎,倒是哀家對你掉以輕心了。」我聽得太后語氣不善,剛要分辯。太后微眯了雙眼,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別數年,你倒學會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見太后動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實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撫一撫鬢髮,似笑非笑地緩緩道:「怎麼莞妃身懷六甲,君恩深厚,這樣風光回宮也會不安么?」

我驚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舊情來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經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萬萬不敢有回宮之念,只是皇上體恤孩兒生下之後會備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脈,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憐憫臣妾,給了臣妾名分回宮可以安心養育孩兒。至於風光回宮一說,臣妾實在慚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劍,只周旋在我身上,語氣微妙而森冷,「如此說來,甘露寺一事只是你與皇上偶遇,並不是你故意設計了又重博聖寵么?」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十分說謊,只順伏道:「臣妾不敢欺瞞太后,皇上與臣妾並非偶遇。其實臣妾當日未出月而離宮,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兩年之後因病遷居凌雲峰長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見臣妾,以為臣妾還病著,故而到了凌雲峰探望,如此才遇見的。」

太后顏色稍霽,語氣緩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錯怪你了。」

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時向太后稟明情由,與太后無關。」

太后也不叫起來,須臾,唇角緩緩拉出一絲弧度,神色也溫和了許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著紗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聲音卻是柔軟的,彷彿含著笑意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