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我刻意迴避玄清,迴避對往事留戀和期望。從甘露寺眺望,遙遙能望見清涼台白牆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後晨起,不得不另換了一副心腸。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麼久,穿慣了身上灰僕僕的佛衣,鉛華不施,素麵朝天。玄凌見我時是素衣簡髻的佛門女子,淡朴無華。那麼今日重返後宮,我便要艷絕天下,極盡奢麗,讓我的姿容在瞬間奪人心魄,震懾玄凌的心魂。

開箱啟鎖,挑選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綉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透著繁迷的皇家貴氣。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凈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艷,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我舉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象徵出家的太虛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髮髻後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髮髻兩邊各一枝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髮髻正中插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製成,頸、胸、腹、腿等全用細如髮絲的金線製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著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髮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貴妃醉」牡丹,花艷如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髮髻似要溢出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讓槿汐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複,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赤金鑲紅瑪瑙耳墜上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化的是遠山黛,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一眼瞥見妝奩里的胭脂筆,心下一顫,想在眉心描畫一朵梨花形狀,想起當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宮後院的梨花樹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說我膚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於是親手執了胭脂筆將梨花形狀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妝」,一時宮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榮寵,也是昔年與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畫上讓玄凌見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對我的憐惜之意。

於是拾起胭脂筆,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讓我潤了潤筆。側頭忽見窗外一抹頎長的身影已在等候,心裡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那樣熟悉,彷彿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縱使我已決定重回玄凌身邊婉轉承恩,縱使我已決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軟軟地墜到地上。

槿汐不動聲色拾起筆來,柔聲道:「娘娘勞累了。奴婢來吧。」說罷細心描繪,燦然笑道:「娘娘傾國傾城,更勝往昔,皇上必定寵愛如初。」

我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艷的面具,掩蓋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強笑道:「長久不穿戴宮裝鳳冠,現在穿上彷彿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得緊。」

此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悵然不已。這鳳冠霞帔於我而言,何嘗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順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娘娘日日換新,習慣了便只以為美而不覺難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習慣了就不覺得難受了。」

我輕輕地說:「出去罷。」浣碧、槿汐立刻打開房門,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獨自負手站在石榴樹下,殷紅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渾然不覺。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彷彿盲眼的人瞬間見到光明,不能適應日光的亮。

浣碧出聲喚他:「六王。」他立即醒過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頓地說:「臣·弟·清·河·王·玄·清·參·見·莞·妃·娘·娘。」

彷彿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溫婉的笑:「清河王請起。」

他迅速地抬起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彷彿流星划過夜空轉瞬不見。他說:「娘娘請移駕,鸞轎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聲音泠泠響起,彷彿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有勞清河王了。」我徐徐走過他身旁,輕聲道:「王爺身沾落花。落花殘敗,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覺,只站著不動。

浣碧眼見不對,上前兩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嘆口氣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涼,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

槿汐鬆開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鸞轎是否妥當。」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輕輕喚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聲音悲涼如弦月:「嬛兒,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無語,只伸手拈起他肩頭一瓣緋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兒恭祝王爺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他一時未懂,遙遙望著天際,目光蕭瑟如秋葉:「沒有你,這福壽綿長於我不過是滿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的裂開去,斑駁難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得耳邊風聲細細,吹得枝頭落花拂地,軟綿綿的「嗒」一聲,又是一聲。

幾許沉寂,浣碧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低聲道:「時辰不早,小姐該上轎了。」說罷伸手在側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像是正月的天氣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溫度。浣碧神色已是一驚。我心知這於禮不合,正要掙出手來,聽他的聲音凝佇在耳邊:「臣恭引娘娘歸宮,以示皇恩浩蕩。」

我神色立刻恢複自如,婉聲道:「那就有勞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邐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門檻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氣味裊裊在身邊縈繞,金殿佛身,寶相莊嚴。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門外,殿中靜得如在塵世之外,只聞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腳步聲和我衣裙曳地之聲。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頭頂的樹枝像鬼魅樣凌空伸展,玄清側過頭對我說:「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我黯然地笑起來,彷彿還是不久前說過的話,不過年余間,世事已然翻天覆地,這條路已經那麼快,到了盡頭。

謹身殿,已經是最後一重殿宇了,也終於走完了。寺門外垂首恭謹跪著兩排宮女內監,明黃色鳳鸞儀仗燦如陽光,皇后專乘的華翠雲鳳肩輿停在不遠處。肩輿高六尺、寬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紅梁脊,鏤金為輪輞,丹青畫轂軛,華蓋的四角都墜有鏤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兩顆金鈴,風一吹便「鈴鈴」作響,鏘鏘和鳴。頂上以金銀鑄雲鳳花朵為檐,檐內兩壁鏤卷草纏枝金花,大團的牡丹環繞瑞獸,畫神仙永樂圖,四周垂綉額珠簾、白藤間花,肩輿前後用十六幅紅羅銷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動用了半副皇后儀仗來接我回宮。

李長與槿汐早候在外頭,忙迎上來,行三拜九叩大禮,道:「給王爺、娘娘請安。恭迎娘娘回宮。」

我點點頭,示意他們起身,道:「皇上如此鄭重,本宮怎麼敢當?擅用皇后儀仗是大不敬,縱使皇上天恩,皇后賢德,本宮也不敢逾禮。」我看一眼李長,淡淡道:「李公公,請即刻回宮稟明皇上,請許本宮用妃子儀仗,否則,本宮絕不敢回宮。」

李長賠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宮也一早說過,本宮不敢擔當。」

李長只抬眼看槿汐,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這一來一去費的時間不少,怕皇上心急,還請娘娘先回宮再議。」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別,本宮不是恃寵而驕,僭越無禮的人,也不願來日見了皇后無地自容。」李長不敢起身,只拚命磕頭不語。

槿汐連忙扶他起來,低聲道:「還不快去快回!」李長連忙躬著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頂,遙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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